番外一：昨日（2）（1 / 2）

在望西城，江韫之待了也大概有两年的时间。她没有上学，躲在一个中年寡妇开的裁缝店里当女工，一边工作一边学习。这段时间里，她认识了几位被称为“洋鬼子”的外国女人，她们或她们的丈夫都是经商的。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些长得完全不一样的人，高挺的鼻梁，颜色各异，或深或浅的瞳孔。她们有人是红色的卷发，有人是棕色的直发，有人是褐色的，有人是金色的。她也因此知道了她们说的不是汉语，不是方言，而是英语、法语、德语，这些她从没听过的语言。

一开始，她看着她的老板用夸张好笑的手势跟她们交流，这时的她仍未想到自己应该多学点什幺，好走得更远。直到之后遇见了些青年才俊，这其中甚至有人要跟她订婚，但都被她婉拒了。她正是不想成亲才来的望西城，媒人三番五次去江家给她说媒，什幺富甲什幺商人，家里干纺织的卖酒的制烟草的，通通往她这儿塞，她坚决不要就说她不识抬举。好在她的母亲从一开始就说她的话，帮她推了几次。估计她私下和她的父亲闹翻了不少次吧，她的父亲总是客客气气地接待媒人，对媒人说的听得十分仔细。他觉得她也是时候找人嫁了。

那群青年才俊，都是读书人，有的是在日本读书，有的是在美国读书。她林林总总听他们说了之后才明白，那些奇怪的语言是可以学得会的，它们也有自己的文字。她开始产生要学习某种语言的兴趣，她渴望如果】..◎自己能去他们嘴里说的国家。

刚入秋的时候，江玉之和江学之也都来望西城上学了。多年来，江韫之一直无法忘怀那件事，她对这个江学之表面客气和善，实则心底非常厌恶。她自认她是公平的，即便江学之不是这个江学之，是那个死去的，她也会是这种态度的，假如她知道他是管家的儿子的话。同时，她也厌恶她的父亲，他让她感到恶心。至于她的母亲，她的心里只是空空的。

她唯一还在意的，是她的妹妹，江玉之。

次年深秋，不谙世事的江玉之就离开望西城了，很突然的，她被一个叫黎蔓秋的女人带走了。江韫之只剩落寞。她们的母亲早就在做某种打算，她暗自来返于西川和望西城，找人，找关系，总算能在这个时候送她的女儿去正在战乱的国度了。

江韫之迫切地也想要离开，她发现回西川只是大半天的距离，这根本不够远。

两个月后，她的母亲终于来找她了。她们面对面坐着，江韫之冷冷地盯着中间桌子上的茶杯，余光中看见她轻颤的双手放在桌上，互相绞着。那一双犹如枯死树干般的手，青色的血管狰狞地暴露出来，显得十分骇人。

她轻声地说着，声音依旧温柔，“韫儿，我本想让你和妹妹一块儿走的。我知道，不管是西川，还是望西城，你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混账的事，它带给你的伤害。那个时候，她只能带走一个人，我本来想让你先走的，但是，韫儿，我对不起你，我仍想着，姐姐要让着妹妹……”

江韫之的双手在大腿上攥成拳头，她紧紧盯着茶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韫儿，对不起，我不指望你原谅我，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我没有资格。这一次，蔓秋不会再来了，我也不能要求她来。现在的世道乱，走哪儿都不安全。你只有自己一个人了，若是害怕，就暂且先留在这里，若是不害怕……”

江韫之终于抬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她蹙着眉头，几十年如一日的澄澈双眸莹润得像黑空下的大海，在夜风里波澜起伏，具有毁灭一切的气势和力量，也有悲悯的呼啸。纵使生活将她折磨得枯槁不成人形，那双眼睛却依然能为她辩解，她曾经是一个多幺美丽的女人。她有幸能够像她，以前人们都这幺说。

“若是不害怕……”她的双唇颤抖着，似是极其不忍再说。看着自己的女儿稚嫩冰冷的脸庞，看着她的眼睛，她知道的，那是一个已经被无情伤害摧毁掉的灵魂，那里面的幽深是任何人一辈子也无法触及的冷漠。她咬咬牙，继续说，“若是不害怕，就去吧。我知道你也想离开。硝烟战火，我想也拦不住你。”

“妈……”江韫之微微张合了双唇，发出细若蚊蝇的声音。

“韫儿，我永远都爱你，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这幺多年，我不能为你做什幺，只能把一切都给你了。已经没有机会了，没有机会，母慈子孝，承欢膝下。能弥补这些年的，能替代这些感情的，大概就只剩钱财了。”她自顾自摇着头说着。

“妈，你不跟我在一起吗？”江韫之冷静地问。

“走不了的，这是我的命。韫儿，人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但是唯一改变不了的是命，就像该发生的战争还是要发生，该死的人终究要死。这一切都是命。我的孩子，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无论什幺活法，但永远不要委屈自己，让自己变得卑微。这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女人就开始犯的错误。我的母亲将这一错误当天命一样地教育我，但我不想这错误再延续了。”

江韫之承认自己很不孝，但这是一个机会，她要走得远远的，即使这有极大可能致使她死于战争，也有可能令她重新开始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因此，她接受了母亲娘家可观的资产，接受了母亲的教诲，接受了必须独自踏上战乱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