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披靡的银蛇暗卫,众星拱月地围绕着一人,犹如是群狼围视一只羊羔。
那人穿着一身五爪金龙的明黄龙袍,稚嫩的面容,约莫不过十四五岁。
赫然是——皇帝!
端王面色大变:“商殷,你好大的胆子!”
商殷眸光深邃,深的毫无波澜。
他只口吻很轻地喊了声:“陛下?”
年幼的皇帝一个哆嗦,紧张地看了看他,又看向端王,随后战战兢兢开口道——
“端皇叔,是朕放的殷爱卿,殷爱卿辅政多年来,为大夏为朕劳心劳力,那些所谓的铁证,朕仔细看过了,漏洞百出,纯粹是污蔑。”
端王木着脸,表面还稳得住,内心操蛋的却想骂娘了。
他怎么都没料到,商殷会这样胆大包天,直接釜底抽薪找到皇帝,更没料到,年幼的皇帝居然倒戈的这么快。
如今商珥死了,那不是把他这个皇叔架在火上烤么?
端王咬牙:“陛下,切莫偏信小人谗言,臣手上证据确凿,有商殷亲笔书写的账本数本,容不得他抵赖。”
皇帝紧张的脸色微微发白,他看了圈周围的银蛇暗卫,都快哭了。
“皇叔,总之朕相信殷爱卿。”皇帝道。
端王气的心肝疼,要不是亲侄子是皇帝,他都想当场抽人。
简直,猪队友!
商殷不冷不热的道:“微臣,定不负陛下信任。”
这般君臣和谐,就越发衬的端王无事生非。
商殷脸上沾染了一点血迹,暗色的血点像开败的红梅,泠泠冷清。
他道:“端王爷,若是无事,本官还要赶着给家兄办丧。”
端王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
他咬着牙,目光倏地落姜宓身上,跟着就一亮。
姜宓心头生出不安,她轻轻拽了拽商殷袖角,在他侧目时,很小声的说:“殷大人,对不起。”
她才道完歉,一双柳叶眸就眼泪汪汪:“宫宴之时,端王逼我用大人笔迹,伪写了很多账本。”
身边的姑娘,黑白分明的眸子湿漉漉的,眼尾噙着水雾,一眨眼睫羽都是润的。
她小鼻尖粉粉的,唇肉沾了水光,晶亮又嫣红,诱着人想啃上一口。
她还死死拽着他袖角,紧巴巴地跟着,似乎很怕被丢下。
软乎极了,也真真乖巧,还是那种主动收了小爪子的乖。
凤眸边腾腾的冰寒不自觉柔和了一分,商殷薄唇微勾,回道:“回去写。”
姜宓愣了下,茫然地看着他。
商殷道:“我的字,写给我看。”
姜宓抓狂,都这个时候了,说这话合适么?
事实上,在商殷身上就没有不合适的时候,他睥睨地斜看端王,不在意的道:“端王爷,还想说什么?”
端王阴狠一笑:“来人,呈上来。”
话落,当即就又小太监端着托盘,匆匆上前来。
姜宓只一眼就认出,那托盘里不是别的,正是她伪写的假账本。
她心头发紧,手上不自觉用力,袖角就拽的越发紧了。
皇帝也是气急败坏,差点没跳脚:“端皇叔,你还想干什么?”
眼瞎了,没见他这个皇帝被银蛇暗卫挟持着么?
端王冷哼:“这些出自辅政大人之手的账目,商殷你要怎么解释?”
说完,他随手翻捡一本,信口念道:“七月六日,京畿东大营军饷五千两,七月二十一日,兵部军械库精铁一仓。”
“哼,”端王啪的将账本摔地上,“商殷,本王倒想知道,这么多的银两,你吃撑吗?”
商殷表情淡然,半点都不在意:“恰好,我这也有几本端王爷的账本。”
这话落,端王心里顿生不好的预感。
方圆冷笑着上前,将手里的小包裹朝端王扔过去。
小包裹四散开来,一大沓的账册滚落到地上,并翻卷开。
端王定睛一看,字迹是熟悉的,账目内容却是陌生的。
他惊异,暴跳如累:“商殷,你这是什么意思?”
商殷眼都没眨一下:“端王爷看到的意思。”
端王目若喷火,然却拿商殷没奈何。
年幼的皇帝赶紧开口:“端皇叔,朕都说了是误会,你怎的不信呢?
末了,他又补充道:“端皇叔,金吾卫都撤了,殷爱卿还有丧要办。”
端王顺台阶下,不甘不愿挥了挥手。
金吾卫往左右散开,商殷目光寒凉,在端王身上淡淡扫过。
他抱着商珥,从金吾卫让出的道穿行过去,再经过端王之时,轻若飘羽地丢下一句:“家兄突丧,王爷得空可来上柱香。”
端王眯眼,看了眼气息全无的商珥,竟是笑了。
他那笑无比的刺眼:“善,本王定会前来。”
虽说没扳倒商殷,可到底商珥死了,商家也就只剩一人而已。
多多少少,也算是一点微末安慰。
商殷脚步忽的一顿,他转头看向端王,浅棕色的凤眸凛然冰寒。
“端王膝下三子一女,微臣听闻嫡长子喜纵马比斗,次子好诗文,幼子擅拳脚,至于掌上明珠,及笄之年,闺秀温婉,深受各家勋贵子弟的爱慕。”
商殷用平缓的语气说出这话,就像是在说今个天气真好一样。
然,越是平缓无波,就越是让端王面容发沉。
旁的商殷也没多说,只丢下一句:“端王爷务必将子女看好一些。”
端王勃然大怒,脸红筋涨地怒吼道:“商殷,你威胁本王?”
商殷不再看他,继续抬脚往前,姜宓哒哒跟他脚后跟,身后是威武的银蛇暗卫。
一行人,就这般正大光明地出了宫,谁都不敢阻拦。
眼见人走了,端王回头,朝皇帝拱手:“陛下……”
“啪”回应他的,是皇帝狠狠的一耳光。
“皇叔刚才是不是打算,不惜舍了朕也要拿下商殷?”皇帝面色铁青。
端王微微低着头:“臣不敢。”
皇帝冷笑连连:“你不敢?是你说证据确凿,这次一定能让商殷翻身不得,朕多少次让你忍耐几分,没十足的把握,绝对不能动手,你倒好,你看看你干的什么事?”
端王被训的像个孙子,半点都不敢反驳。
皇帝继续说:“你知道他怎么做的?他带着银蛇暗卫,将朕从龙床上请下来,请下来的!”
“朕敢不来吗?朕要是不来,只怕皇叔见到的,就是朕的脑袋!”
“商殷,他敢!”端王几欲裂目。
皇帝冷嗤:“他辅政大臣,满朝文武都没一个敢违逆他的,他有什么不敢的?”
端王欲言又止,见皇帝面容上,浮起不合年龄的颓然和阴鸷,他硬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皇帝摆手:“商珥死了,商殷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皇叔你好自为之。”
话中的薄凉,令端王无端心慌:“陛下……”
“皇叔,”皇帝侧了半张脸,眼下阴沉不化,“有银蛇暗卫在一日,朕就永无安宁。”
端王怔然,当年商家人同始皇征战天下,平定寰宇,临到封赏之时,商家人却不愿意封侯拜相,只象征性地领了个伯爷爵位。
始皇觉得亏欠,遂允商家每代当家人,可训一支两百人的死士为私物,故称银蛇暗卫。
商家人感念,叩谢龙恩时曾发誓,只用银蛇暗卫护卫当家人安危,永世不得用之行大逆不道之事。
但如今,数代人过去,银蛇暗卫是不是真的只有两百人,无人知晓。
且,商家人到底还遵不遵那誓言,也无人敢肯定。
银蛇暗卫,就像一根刺,日夜横旦在皇帝喉咙,又像是悬在脖子上的刀,让皇帝寝食难安。
端王看着皇帝渐行渐远,表情逐渐冷凉。
为了扳倒商殷,他拿别人做棋子,随手可弃,但到底,他在皇帝侄子的手里,那也是棋子。
随手可弃。
****
出了宫,天际还是苍茫的颜色。
昏昏暗暗的,唯有身后宫廷是灯火辉煌的。
姜宓回头看了一眼,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商殷走在前头,有小太监殷勤地抬来软轿,想送两人一程。
商殷熟视无睹,他就那么抱着商珥的尸首,任由鲜血沾满全身,一步一步往商家回去。
方圆沉默地跟在最后面,挥手退了银蛇暗卫,就不敢再吭声了。
姜宓踉踉跄跄地抓着商殷袖角,商殷脚步大,她跟的艰难,走一路就要小跑几下。
她转头看了看商殷,又看了看双眸紧闭的商珥,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法说。
姜宓记得,上辈子有次商殷酒醉,他抱着她躺床笫里,难得什么都没做,只低哑着嗓音讲了他和商珥小时候的事。
他说,商珥以前不是那样的性子,幼时兄友弟恭,待他十分好,作为该继承家业的嫡长子,他却不要银蛇暗卫。
他还说,旁人说他断眉克亲,商珥有次就往自己左眉划了一刀,说要和他一样。
姜宓心想,商殷在所有人面前,总是绷着脸,喜怒不露人前。
时日久了,大家就都以为,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没感情的。
冷面冷心,感情漠然,和冰块有什么区别?
上辈子姜宓也是这么认为的,纵使商殷说过支言片语有关商珥的事,在她看来,那也是失去之后的记忆作祟,他并不见得对商珥就有多深厚的手足情谊。
然而此刻,姜宓忽的就感受到了商殷的难过。
她抽了抽小鼻子,眼眶忽的发涩。
两刻钟后,商府大门在望。
微弱的青白曦光在这刹那猛地跳出晦暗云海,带出点滴的浅光,衬的朱红大门前暗影斑驳。
商殷脚步微顿,抬头看着牌匾,声音很轻:“哥,到家了。”
哥,到家了。
只这一句话,引爆姜宓忍了一路的情绪。
“殷大人,”她眼底泛着泪意,咬着唇极力忍着,“你,你不要难过,大公子他什么都知道的。”
干巴巴的安慰,姜宓说完就急地跺脚,头一回她怨起自个的嘴笨来。
商殷却回了个字:“嗯。”
他抱着商珥进门,青姑奔过来,当即奔溃大哭:“大公子,大公子,你怎的就是不听老奴劝啊。”
商殷往流水渊北厢去,一路不停歇。
北厢有间偏房,从来不打开。
今日,青姑抖着手打开,薄光倾泻,姜宓看到里面布置齐全的灵堂和棺椁。
她眼瞳骤然一缩,却是不晓得在商珥生前,连同寿衣等竟是早被备好了的。
商殷不要人插手,亲自帮商珥穿上寿衣敛发入棺。
随后,他毫无异常地让方圆去慈恩寺请玄悯高僧来作法超度,至于需要悬挂的白幡白布,青姑已经自发安排了。
做完这一切,商殷适才回了风雪楼。
姜宓换上丧服,取下发髻头钗,掐了朵白色小花戴上。
仲冬站在门口,晨光落在她身上,瞧不清面容。
姜宓擦掉手指尖上的粉色蔻丹:“你走,这辈子生死不相见。”
仲冬浑身僵硬,好半天她挤出句话:“大夫人,婢子本以为,若是商大人败了,你就自由了,不用千里迢迢去波斯,婢子是想……”
“我不想听,”姜宓十分用力,用力的将指头尖都给搓红了,“快滚。”
事无转圜,仲冬弯下腰来,朝姜宓一拜,随后从怀里摸出三样东西,一一放到门槛边。
“婢子走了,大夫人日后多保重。”她说着起身,在姜宓看不到的角度,目光深深地望了她最后一眼,然后离去。
擦干净最后一根手指头,姜宓愣了会,将门口的三样东西捡回来。
银票,舆图,出关文书。
她将东西收好,确定浑身上下挑不出错来,才信步往灵堂去。
从今天开始,她要给商珥守灵。
和上辈子不同,她这回是心甘情愿的。
七日守灵,姜宓没再见过商殷。
待到第七天吉时,商珥出殡,商殷也没出现。
姜宓本是要跟着送灵,临出门前,方圆却来道:“大人说了,大夫人不必跟着去。”
姜宓愣住,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然而,第二天姜宓就明白了。
一夜功夫,整个京城都在传,端王府长子昨个闹市纵马,街边店肆旗幡杆子突然断裂,一竿子砸下来,正正砸他脑袋上。
听说,端王府长子死的时候,就倒在商珥的棺木前,五体投地,流血不止,没一刻钟就毙命了。
那邪乎的模样,竟像是在给商珥陪葬。
姜宓搓了搓臂膀,心知肚明这事十有**都是商殷干的,约莫是晓得要乱,所以才不要她跟着去送。
当天晚上,方圆皱着张脸来请姜宓。
他道:“大人那日回来就不曾再出过书房门,也不见任何人,大夫人不然您去瞧瞧。”
姜宓想了想,去小灶房做了一碟子的绿豆糕。
她做的绿豆糕和别人做的不太一样,绿豆成泥后,用细棉纱布去粗渣,然后加蜂蜜。
最后还在梅花瓣模样的糕体上挖空一小块,往里嵌一点红豆泥。
朱红色和青翠色,交相呼应,格外的精致好看。
上辈子,她为了日子好过一些,挖空心思地讨好商殷,晓得他喜欢用甜食,却又嫌甜的腻,遂试着用蜂蜜代替砂糖。
果不其然,商殷甚是喜欢她做的绿豆糕。
月色清清,姜宓提着食盒踏进止戈阁一楼。
书房里,门牖并未关死,姜宓推门儿入,一股子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
姜宓捂了捂鼻子,边往里走边轻声喊:“殷大人?”
舆图屏围里,没有点灯,黑黢黢的只能看见一团人影似乎坐在书案后头。
姜宓饶进去,小心翼翼点了一盏烛火。
晕黄的光亮乍然而起,驱散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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