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雅接到娄昭的电话还有些惊讶,不知道这孩子有什么事找自己。结果线路那边传出来的声音沉郁又略带沙哑:“那瓶子是仿的。”
且不论丁季棠为什么知道这回事,又借娄昭的手机打来电话,他的口吻太过于笃定,这就叫她难得地提起好奇之心了。想了下还是问道:“为什么?”
——“因为真品在我手上。”
俞雅有点惊讶,她的思绪在转瞬之间奔驰过很多曲曲绕绕,既在回想那件瓷器的品相,又思索过科技微观痕迹鉴定的报告单,凭她的经验确实是无论从哪都看不出什么破绽,但这个人显然知道些不为人知的内-密,因而颇为谨慎道:“你能确定真品只有一件?”
“当时只留下一件。”对方沉默了一下,这么说道。
用词非常细致考究。“当时”也就是说他亲眼看到真品的时间?“留”这个字说明当时见到的其实并不止一件,可他能确定现如今当世只有且只有他手中的那一件真品。
俞雅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诉说,然后听到线路那头缓缓道:“本来是一对,雍正时期的珐琅彩,两个橄榄瓶上的山水画是左右相称的,我曾令人拓画,两幅完美衔接,浑然一体,天-衣无缝。但是后来运送时操作不当……右瓷瓶损坏,无法修复,我将碎瓷退了回去,接收下来的只有左瓷瓶。因为觉得实在可惜,所以下了大力气寻找同样的瓷瓶想凑齐一对,未果。图示中的那件就是右瓷瓶,我能肯定是仿的。”
话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俞雅当然也明白了对方未尽的隐意。动过必留痕迹。真的已经碎了,就算能修复如初,也不可能通过精密仪器的检测。但能造得那么完美无缺,说明荣宴必定是在原件的基础上加以仿制,碎了的真品也是真品,而且对于造假来说,有真品碎瓷作为依据,还能造得更为精妙贴合。只不过以俞雅的认知,确实不明白为什么荣仿能连胎质、釉彩甚至是工艺、纹样等等都能造得如此完美无缺。
想来,拥有这般高超绝伦的技艺,却固执地走在邪路上不肯回头,这也着实是件遗憾事。王宗霖他师父教出了个青出于蓝绝顶聪明的徒弟,可就是太聪明了,所以剑走偏锋无药可救。
俞雅收到了瓷瓶上山水原本的拓画传真,连夜跑到拍卖行,取出瓷瓶比照着上面的釉彩纹路对了一圈,叹息,打电话让王宗霖来一趟。
王宗霖匆匆赶至,听完她的叙述之后自己比对好久,脸上表情既喜又忧十分的复杂,一方面觉得果然印证了自己的直觉,这里头确实有着荣宴那渣滓的手脚,一方面才想到对于这事件后续该怎么处理更是头痛事。好半晌才干巴巴说:“云师……您怎么看?”
俞雅瞥他一眼,心知肚明他心里还是有点疑虑。因为荣仿所以才会穷追不舍,但真事到临头了,还是在期盼一切都是自己多虑。毕竟品相如此完美的雍正时期珐琅彩瓷瓶,东西又是经了他手的,买主花的代价也可以说是天价了,现在无论选择哪种解决方式,都是错。
“反正证据在这里了。”她平静道,“提供的人我能完全信任。如果你能说服自己这世上真有其他一模一样的一对山水瓶,那我同意保留意见。”否则,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仿品。
荣仿为什么那么遭人恨?市面上如果流通一件荣仿,就意味着世上可能就有一件真品古董消失了。文物本身的价值与珍稀程度是主要,其次才是时间与历史附加在其上的价值。你要说荣仿工艺超绝它的艺术价值也很高自然不错,但谁都知道承认这点就代表助长了最恶劣的一种风气。对这种行为多少人痛心疾首,多少人怨声载道?所以荣仿人人喊打,荣宴此人在古物圈子里会声名狼藉。
但是并非所有人都会对荣仿耿耿于怀,总有人混淆真品与仿品的概念。毕竟确实有仿品因为年代,艺术性,以及作者的地位与历史,也取得了与真品一应甚至超越真品的价值。赝品多指廉价滥竽充数的事物,就这种层面上来说,荣仿真的不能定义为是赝品,既然真品已毁,荣仿又着实难被检测——甚至根本无法区别,如果不认为这是假货,那与真品也无二了。
俞雅看到王宗霖的纠结,就明白这次的买主是哪类人了。倘若以王宗霖的性子,必定会将这玩意儿彻底砸碎了。但倘若买主不同意……那也无能为力,毕竟东西已经出手,他没有这个权利。
“与买主好好沟通,不行的话也别勉强。既然抓出来这是荣仿,印证了心中所想……也别太计较了。”俞雅轻轻叹气。说来也是好笑,对荣宴此人一点办法也没有,竟然只能庆幸仿品也不是那么好制造,他得花上数年时间才能将仿品制造成功。
王宗霖抓狂:“真想找到他,彻底废了他的手!叫他再给我使乱子!”
俞雅一点同情都没有:“又不是没给你这个机会,你亲手放过了。”
王宗霖满脸痛苦。
该做的已经做了,至于烂摊子是不是变得更烂这种事也跟她无关。俞雅第二天就收拾东西回锦城了。这几日在努力收集资料四处询问,也挺折腾的,精神上的疲惫不是主因,反倒是觉得身体有点吃不消,饮食都不太有胃口了,看来平时还是得注意活动,顺便好好歇歇。
跟娄昭询问一声昨日是怎么回事,也就明白了那通电话的由来。
在俞雅看来,这真是一件极巧的事。正好逢着的这件瓷器是他知晓的,正好他看到了仿品的图片……没有比解了惑更叫人轻松的事了。当然,对于这种仿品到底是怎么制造出来的这种问题,她也没兴趣去了解。
第二日亲自去隔壁向人道谢。
戴星瞧见她很开心,这种喜悦几乎是由衷的,连眼睛放出的光都闪亮至极:“您回来啦!”
俞雅被这种不同寻常的热情给怔了下,点了点头,上楼寻人。年轻人还颠颠地送上来,甚至颇为殷勤地帮忙推开书房的门。
俞雅:“……”下棋品茶一向是在静室,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丁季棠的书房。
与想象中一应厚重的书柜与家具,书桌后的人本来似乎在整理着什么资料,见到她时微微一愣,旋即就站了起来。
“抱歉,打扰你了?”
虽然俞雅也不喜欢繁文缛节虚腔作势,但戴星这不知该说是没有规矩,还是有恃无恐。有客人拜访,先去向他老板通报一声是很理所应当的事,他不。他直接把人带上楼——也太不把她当客人了……倘若他老板正在处理重要事务呢?还是说,他确信那不重要?
“并无。”丁季棠摇摇头,从书桌后面走出来,请她在一侧明显是会客的椅子上坐下。
俞雅眨了眨眼,没有坐,只是微微一笑:“我来向你道谢。”她轻轻道,“多亏了你拓印的画……否则也不能确定那就是荣仿。”
丁季棠停顿了一下,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只是固执地伸手示意了一下椅子请她坐下。
于是俞雅也就坐下了。
“那没什么。”丁先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郁平静,连语气的起伏都很难辨别,说完略略一停,似乎在斟酌要怎么诉说,片刻后说道,“我……在整理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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