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母子俩的对话正在进行中,对于一个表现出服软态度并且急于修复母子关系的妈,与一个无所谓母慈子孝逢场作戏、但能保持表面和谐总比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好的儿子而言,对话结果并没有什么悬念。
而这厢的董女士与俞雅之间,短暂的交流——或者说作为母亲努力摒弃它试图与女儿寻求沟通的一个碰面,以俞雅犯头疼紧急送了回医院而告终——董女士原来已经自顾不暇,这下更是焦头烂额。那点子勇气散了之后,越发不知如何面对女儿。
当然,俞雅本人并没有什么事。
跟体质与病魔多年的抗争叫她对自己身体各方面的掌控都无比纯熟,常人很难想象,但伪装一些病症出来对她来说确实轻而易举——准确地说来并不是伪装,因为像是发烧缺氧血压高低之类的,对她就是酝酿一下的事,压制身体器官与机能病态的抗议并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专门爆发出来也是她以往习惯的,毕竟一年中总是只有那么点时节适宜养病,这种本能就像是生物为了适应苛刻的环境顺应改变一样——当然,现下这么做只是为了回避与董女士的交谈。
……她怕董女士一时冲动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决定。
人性是一种很复杂的事物。不可能呈现单纯的黑亦或是白,也不可能只存在善又或者恶。好人也会有恶念,就像是恶人某些时候也会产生些莫名其妙的善心,但前者就像是一潭清水中滴入一滴墨汁,善良终究会稀释掉那点污黑,而后者就如同一壶墨汁中加入一滴水,这点清水完全无法改变那些人黑暗的本质。
假如要从这方面来评价的话,董女士真的还算是个很好的人。瑕疵是有,然不掩瑜。要是除却过往那些纠结不清对错的糟污不谈,就对国家对社会作出贡献的层面,她还能够到“令人尊敬”的边。这不可能伪装得出来,也不是他人的幻觉,而是真真切切拥有这些可贵的品质。
某种角度来说,正因为她是一个很好的人,而且她的道德心还挺高……所以当被丈夫点破了那些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自欺欺人后,强烈的内疚与负罪感必定叫她处于某种偏激且不太理智的状态中。俞雅不知道自己母亲与成先生的交谈会是以怎样一种形式收场,但她确信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董女士的心情不可能平复得下来。
鉴于俞雅的存在对自己母亲来说先天就是种折磨,在董女士没有想到该怎么对待她时,俞雅决定给她留出思考的空间,所以不愿这时候与她面对面给她增加刺激。
又一次陷入绝望——而这绝望是深爱的丈夫所带来——的董女士,其实挺可怜的。
“你们母女俩还真是有意思。”
成耀明来看俞雅然后就被抓了壮丁,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喋喋不休。他嘴巴又不带门把想说就说毫无忌讳,但也诚实地表示这诡异的人际关系实在叫人看不透:“这是闹矛盾了还是犯别扭?寻常你要发个烧咳个嗽婶她大惊小怪非要把你按医院做全套检查不可,这会儿犯头痛这么大的事,就放任你在家里随便养养?话说我婶她人呢——怎么连人都没见着?”
成小少爷眼中,俞雅就算不似某些人眼中随时会挂的病秧子,也脆得跟个薄胎的瓷娃娃一样了。
他虽然在外浪的时间多,但毕竟常在成家落脚,很熟悉成家这些人的生活状态。这会儿心里也嘀咕着,家里气氛不对啊,不仅他叔跟他婶之间的怪怪的,他婶跟女儿之间也不似从前模样……或者说是因为以前他婶对自己女儿殷切太过,所以现在淡然处之就叫人觉得冷漠得多了……家里现在连经常上窜下跳的俩贱人都夹着尾巴做人,很不对劲!
俞雅抱着大白鹅坐在窗前椅子上晒太阳,瞧着并没有太过孱弱的病态,只是肌肤并没有什么血色,苍白得像是能在这样的阳光下融化掉。
闻言笑了笑,语调轻缓:“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啊,都有自己更为重要的东西。所以自己的路总得自己走。”
她想想又轻笑了下,道:“而且,你是没法把自己的一切都系托在别人身上的。”
成小少爷一愣,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俞雅耸了耸肩:“意思就是,你不能指望着别人处处为你好。我命里就没有母女缘分。”
成耀明搬书的手猛地一顿,他瞪大眼睛扭头看看她,再看看自己胳膊上的书,觉得有点碍事,于是弯腰把书再放回原地,直起身双手叉腰:“搞什么!什么叫没有母女缘分?”
那话听着像是自怨自艾,但他小伙伴的脸上并没有丝毫的落寞之色,反倒像是在诉说什么司空见惯的事物般平淡。成小少爷本来怕俞雅胡思乱想对自己身体不利,可此刻瞧着,又莫名觉得这事似乎一点都未影响她的心情。
为什么?
大白在俞雅的怀里动了动,仰起脖子叫了声。俞雅笑眯眯抚摸了它一下,说了声“我不累”。然后抬起头看着成小少爷——本就姝丽的容色沐着光,美的不是一点点——“虽然这时候说有点迟,但确实,我好像并不应该来成家。”
成小少爷条件反射想反驳,但是俞雅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我以前,并不知道我妈是这个样子的。无所谓去处,所以她要我来,我就来了……可我现在成了我妈拷问内心的磨刀石,这本非我愿,不过我的存在确实伤害到了她。”
一个人只要坏得不够彻底,那就会很痛苦。更何况如果这个人大部分都是好的,少量的坏还坏得情有可原,那就不是一点点的痛苦了。
无论你曾经历什么,既已决然抛弃过去那便不要再回头看了。董女士有美满的家庭,有幸福的生活,有卓越的社会地位,但一个俞雅的出现,却叫她心中遮掩起来的那些软弱与自卑全都原形毕露。
问心无愧自然固若金汤,果断决绝自然无懈可击。俞雅曾经以为自己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董女士给她的所有印象都是强大且心硬——所以她来了。她根本没想到董女士对那些过去根本没有释怀。
——不仅没有释怀,还耿耿于心,从未解脱。
成耀明一头雾水:“什么什么?”
俞雅想了想,尽可能以对方能理解的方式说道:“我妈觉得自己欠我外祖,连带着也觉得欠了我。她认为自己必须尽一切可能对我好,可她做不到。而当她明白自己为什么做不到时,她就变得更加痛苦。”
虽然纨绔了点,但成小少爷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他从茫然中拔出思绪,把听不懂的放在一边,先纠结听懂了的。然后就想到她婶的过去。
一直以来,在他的认知中,他婶董女士就是个坚强果断从不会对他人示弱的人。这样的形象很可靠很叫人赞叹,但这个人最近莫名其妙被翻出来的过去他也不是没有耳闻。“抛父弃女”,夫死即改嫁,淫狡拜金……跟传统价值观不符的,诸如此类的流言。
可是都什么年代了,寡妇改嫁还要被人置喙?特别是这些流言还是在他们这个阶层传,这叫他觉得很不可思议。至于丢下老父抛弃女儿什么的,俞雅这个当事人都还未说什么呢!反正就成小少爷看来,别人永远都不能明白别人自己的痛苦与思量,也不清楚其中的恩怨与纠葛,那说出来的就全是不切实际凭空臆测的乱语。他们说得兴致勃勃漫不经心,殊不知这刀子也是能杀人的。
成耀明若有所思道:“所以你不觉得她欠你?”
“不欠。而且,已经没有人会再怪她,”俞雅平静道,“过去的恩怨不是我能说的,而就我本人来说,我是该感激她的。”
已死的逝去,活着的无感。
外公的离世已经把那些恩恩怨怨对对错错的都带进坟墓,俞雅从小到大挣命都来不及更也从未对这位母亲期许过什么,债主本来就已不存在,四舍五入一下董女士应该感觉轻松才是。而且讲道理俞雅被带到成家,是董女士愿意接纳她所以对她释放了善意,虽然俞雅其实并不需要但本质上她是应该感谢董女士的——但事实是正因为如此,所以董女士自己会作茧自缚难走出这方囚牢。
董女士的道德感给她划下了框框,展示给她看,怎样一个女儿怎样一个母亲才是她该做的。她固执地拒绝了做一个“好女儿”,但一直无比心虚,心虚到要自欺欺人才能让自己好过些;她努力想做一个好母亲,但她不知道,俞雅的存在对她来说是如此大的负累,她也不知道,人的心先天就是偏的。
你觉得自己欠着很多债的时候你就会变得面对不了债主。
别人轻而易举得到你费尽心机浑身乏术才能得到的东西时你会控制不住嫉妒与不甘。
你的心会本能地偏向你更喜爱的人或事,可能你知道那不好,然而控制不住。
成小少爷拧着眉:“我婶为什么做不到对你好?”
俞雅笑笑,并没有讲得很透:“大概是——因为人性总会有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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