虑担心之余,关系也比往昔好上不少。
沈徹离家后的第四日,禹王府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昨夜才下了蒙蒙的细雨,将天气中的燥热压了压,今日太阳一出来,还是热得人心里惶惶,顾温凉坐在后院的石凳上,石桌上头摆了一篮子的花瓣,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陆嬷嬷走过来凑到顾温凉耳边禀报道:“王妃,舒家小姐来了。”
顾温凉愕然,旋即抬眸,坐直了身子道:“快请进来。”
舒涣与沈慎的婚期眼看着也要到了,可现在战场上的事情她们就连一丝风声也听不到,她自然也是担心的。
舒涣被府上的嬷嬷领着进来时,一言不发神情怯怯,见着了端坐在石凳上的顾温凉,不由得咬了咬下唇心里有些打退堂鼓。
顾温凉站起身子,浅笑着道:“坐下来喝喝茶。”
舒涣轻轻点了点头,在顾温凉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青桃端上来两盏上好的茶,上头绘着寒山红梅点点,杯身素淡雅致,意境非常。
舒涣见了,倒是首先开了口,声音娇娇弱弱的:“今日本无意叨扰王妃清净,只是……”
小姑娘双手绞着帕子,眼眶有些泛红接着道:“只是王爷一走四五天了,连个信也没有,他身子本就不好……”
顾温凉听到这里,已明白了个大概,她抬眸,太阳光落在她们二人的身上,却没有丝毫的暖意,从头到脚都是如出一辙的冰寒。
自己与沈徹已成亲,就是日日往皇后寝宫跑也不会落人口舌,但舒涣与沈慎到底未婚,可不就连个消息都不知道吗?
想到这,她不由得软了声音道:“前天传来了消息,王爷一行人已到了边陲镇关,无需担忧。”
那舒涣这才捧了滚烫的茶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澄澈的眼瞳里慢慢聚起雾气。
“王妃姐姐,您是不是也夜夜睡不着?”舒涣盯着她眼下的一大团乌青问,还不等顾温凉说话,声音就又弱了下去,“臣女也是,一做梦就要梦到战场,死了好多人。”
顾温凉默了默,将口中的劝慰之语咽了下去。
嘴上再能宽慰麻痹自己,夜晚冰冷的榻上,一闭眼就是那堆成山的白骨,四处飞溅的血液,惊醒着起来就再也没了半分睡意。
待到第五日,皇后遣人到禹王府报信时,顾温凉正在修剪花枝,她葱白的指尖与干枯的花枝交错在一起,惊起丝丝缕缕的心悸。
她思绪不宁,将手中的小银剪搁置在窗台上,而后瞧着天边沉下去的落日出神。
每一日,她从日出望到日落,数着他归府的日子,可这样没有着落地等,就如同一个人落到了枯竭的井底,望着那小小的一方亮光拼命汲取暖光。
皇后身边的小宫女面色苍白,见了顾温凉便跪。
顾温凉身子有些僵硬,她颤着声音问:“边陲那边,是个什么……什么情况?”
那小宫女头磕在地上,声音闷闷的传出来。
“禀禹王妃,右贤王部狡诈不敢正面应战,两位王爷昨儿个夜里带了十数铁骑烧光了右贤王的粮草,敌军今日受降。”
那宫女咽了咽唾沫继续道:“所失城池已全数收回,但……但两位王爷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顾温凉一下子瘫倒在了软凳上,眼睛一眨,眼泪水就落了下来,她手指头颤抖,就连话也说不出,脑海里全是那一句生死未卜。
她将自己锁在屋子里,头埋在双膝之间,怎么也没有办法消化这样的消息。
沈徹他……他怎么敢一边答应了自己,一边带着区区十几个人闯入敌营?
他怎么可以?
==
大津边陲的一处深谷里,沈徹脸上的血流到他的嘴里,铁锈的咸腥味刺激得他手指头动了一动。
激烈的厮杀过后是悠长的梦境,梦里没有刀剑,没有权斗,甚至也没有日光,只有江南细雨绵绵之下的油纸伞和那一双澄澈的眸子。
他闷哼了一声,终于睁开了眼。
日光有些刺目,他一眼见到满地的血,尸体零零碎碎散了一地,肠子与内脏随处可见,甚至还有人的脑浆都流了出来。
沈徹闭了闭眼,凤眸里的血色显露无疑,他才一动身子,森寒的铠甲就掉了几片。
摇摇晃晃站起来,他觉得脸上有些湿濡,眼前全是血色,伸手一摸,猩红的血顺着手指缝隙流了下来。
剧痛使得他冷哼了一声,沈徹扯过身上的衣物将额上的伤口蒙住,瞳孔里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黝黑。
这次算是一击即中断了右贤王的退路,但同时他们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二十几名精锐死伤殆尽,损毁战车战马无数,好在总算收回城池,平复□□。
沈徹凤眸一扫深谷的地面,发现了离自己不远的沈慎,后者不止脸上,就连身体各处都是血迹,一动也不动的模样看得沈徹眉心一跳。
他摇晃着走到沈慎的身边,蹲下身子将手伸到他的鼻尖处。
沈慎身子弱得出乎他意料,就是这几日在军营里,也是每日汤药不断,每每议事稍微晚睡了一会,就要咳血不止,合该是娇养着的人,偏偏要上个战场,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倒是昨儿个晚上,他决定夜袭右贤王部粮草处的时候,沈慎站了出来说是要和他一起,神色严肃一脸决然。
沈徹当时心里不是不震惊的,他似乎从来没有看清楚过自己这个阴鸷寡言的皇弟,那病弱的身子里头藏着怎样的情绪和执着。
战场上刀剑无眼,敌人不会因为你身份尊贵体弱而放你一马,而是像马蜂一样跟在后头想着取下你人头回去邀功。
这才是真实的战场。
沈徹感受到他浅浅的鼻息,心头的大石才稍稍落下,他将身上的铠甲卸下,走到一旁的山泉旁将沈慎脸上手上的伤口清洗干净。
又过了一会,沈慎才闷哼着转醒,见到沈徹冰寒的面容时微微一愣,心里的话脱口而出:“你怎么也死了?”
沈徹一怔,脸色旋即黑了下来。
沈慎瞧了瞧自己一身的血,再看了看周围,终于缓过神来道:“我们这是还……还活着?”
沈徹抱着手里的剑瞧也不想瞧他一眼,天色渐渐转黑,深幽的山谷无人,旁边还躺着许多的尸体,山风一吹,就发出小孩啼哭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沈慎咬牙爬到沈徹的身边重重地坐在地上,这辈子没这样狼狈过。
“咱们这是在等死吗?”他艰难出声,直直地望着山谷上方的圆月。
沈徹斜斜瞥了他一眼,有些嫌弃地皱紧了眉:“本王才娶妻为何等死?可你要想死我自不拦着。”
“轻骑军不出明早便能找到这里,你还是想想怎么才能不被山风冻死。”
沈慎听了这话眉心直皱,他抿了抿唇出声:“你怎么那样笃定?”
他们腹背受敌时便杀便逃,跌落到这个山谷里,谁能找得到?
沈徹不耐他问题这么多,直接道:“现在军中由张子佑负责,我曾带他来这勘察过地形。”
若不是这样,他怎么敢就这样闯进未知的山谷?
沈慎听了这话,面上才终于带了笑意道:“这样就好,本王还未成婚,可不能就死在这了。”
沈徹开始在周围环视,捡拾枯树枝,同时冷着脸道:“你昨日大可以不跟着出来的。”
沈慎握拳置于唇边咳了起来,待缓过劲后才道:“同为统帅,我总不能眼睁睁望着一点事也不做。”
沈徹这才正眼看了他一眼,旋即冷声道:“既然不想死,还不赶紧过来捡树枝?”
山谷夜深极冷,特别是沈慎身子不行还受了伤,一不小心就会失了性命,当务之急就是将火升起来驱寒。
月光如瀑,清辉撒在山谷的地面上和山泉上,落下一地的皎洁。
沈徹面前烧起熊熊的火,他身子放松下来,又猎了一只灰色的兔子放在火上烤着。
肉香袅袅散开,沈徹心里头叹息一声,想到府上那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心软得如同面团一样。
她若是收到了消息,怕是要伤心坏了。
可这种情况,若一直与右贤王部胶着着,对他们倒是不利,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领人出其不意烧了粮草,才能让右贤王乱了阵脚从而受降。
生死关头,他脑子里想的都是那日他离开的时候,小姑娘虚虚搂着他眼泪鼻涕都蹭到他的衣服上,怕他再也回不去了的场景。
若真的再也回不去了,他明媒正娶的王妃会不会一辈子孤老,在回忆里过完一天又一天,尝遍人间百味。
又或者她会随了林胥回江南,从此小桥流水人家,白云深处素手执伞,身边人再也不是自己。
沈慎将滋滋冒油的肉撕成两半,递给沈徹一半道:“别想那么多了,活着回去比什么都重要。”
“本王回去就要大婚,一刻也不等了!”
沈慎说完又咳了一下,狠狠咬牙的声音格外清晰。
沈徹低低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头,神色莫名:“还是将身子养好了再成亲。”
归来
传来消息的第二日一早,顾温凉就去了一趟宫里。
她这些日子常来,长春宫的宫女们看了她行了一礼也就放进去了,瞧着是皇后早有吩咐。
内殿里,层层帷幔落下,顾温凉鼻尖轻嗅,原本殿里的果香味儿已换成了安神的檀香,殿里伺候的宫女也都是一副忌讳莫深的样子。
殿里敞开了窗子,风一吹进来,带着丝丝缕缕的暖意,浓烈的檀香味才稍稍散了些。
顾温凉才行了个礼就被皇后赐了座,与此同时一只雪白的玉手掀了帷幔,玉镯碰撞的声音叮当悦耳,皇后走了出来。
顾温凉抬眸一瞧,就有些愣住了。
皇后眼下的乌青格外明显,素白的脸上只抹了淡淡的一层粉,呈现出那种连上好的胭脂也遮盖不住的白。
“母后。”顾温凉心头一哽,出口的话都带了颤音。
皇后心有所感,上前几步亲自扶起了她,姣好的面容上两条泪痕醒目得很。
“娘娘,王妃,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定不会出事的,快莫哭了。”皇后身边的老嬷嬷勉强笑着劝慰,浑浊的眼中闪着浓烈的心疼。
这偌大的长春宫里,也只有她敢开口劝劝了。
皇后用素色的帕子替顾温凉擦了眼泪,轻轻揉了揉她乌黑的发丝,心里头千百句的话也只说不出什么来,“好孩子。”她最后只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顾温凉听着皇后的话,一颗心直直地跌入谷底,她牙关轻颤,甚至整个身子都沁出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气。
连皇后都这样说了,那……那沈徹是真的就回不来了吗?
她像是终于得到了一个确定的答复,可这个答复却像是一把把刀割在她的肌肤上,一条条伤口如红梅绽放,疼得她连最后怎么出去的都不知道。
心如刀绞原来就是这样的滋味,真真是叫人痛不欲生啊。
顾温凉面上显露没有任何的表情,她呆呆地垂下眸子,脚下却是一个踉跄,青桃急忙将她扶住,发现她的手抖得有些厉害。
“王妃?”皇后身边的奶嬷嬷将她瘫软的身子扶起,才发觉她瘦得如同一张纸一样。
“温凉?可是有哪儿不舒服啊?”
顾温凉瞧着皇后担忧的瞳孔,好歹还保留了一丝神智,她低垂下眸子,瞧着自己青葱似的指尖捏在帕子上泛着青红之色,她却全然没有什么感觉,整个人也不受控制地抖得厉害。
“母后,我没事。”她抿了抿唇,借着青桃的力站了起来,嘴唇干裂得很,连带着声音也虚弱得不像话。
皇后以为她被刺激得狠了,半蹲下身子揉了揉她额心道:“不要胡思乱想,老七早年上战场哪次不是从阎王爷手底下逃出来的?这次也定然是虚惊一场。”
这话苍白无力得很,就是皇后自己也在心底低低叹了一声。
顾温凉湿漉漉的眼瞳浸着湿亮的黑,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目光澄澈得如同月光的清辉,她蠕动着嘴唇道:“母后,阿徹他会回来的是吗?”
“是!”
回答她的却不是皇后的声音,而是才踏入殿门的沈唯。
沈唯也是连着几日没有睡好,他先是躬身给皇后请了个安,罕见的柔和了语气对顾温凉道:“前线来了急报,右贤王受降,老七和老九已被找到,都受了些轻伤,三五日后便会归京。”
顾温凉这才如同做了噩梦般清醒过来,掩面而泣。
沈徹是在他走后的第十四天回府的,那日又下起了绵绵的雨,天上的乌云层层堆叠,风一阵阵刮,吹到人身上竟跟冬日里无甚差别。
他披着一身寒光凛冽的铠甲,如同一位边关远赴的战神,眉宇间的笑意却毫不含糊,他一面朝王福吩咐事情一面急不可待地朝主院走去。
相隔这么久,几经生死,他最想见的就是在这府里等他归来的女人。
顾温凉正在屋里插花,白嫩的手里头握着素净的小银剪,一头长发披在肩上,隔着老远都能嗅到上头的芳香,子悦跳上她的肩头,看了一会儿她手里的动作又觉得无趣,长长的雪白一条盘在她的肩背上。
“王妃,不若进去歇息会?您都好几日没有合过眼了。”青桃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手里头还端着一碗温热的羹汤。
顾温凉有些疲惫地按揉着眉心,她摆了摆手,手腕上的镯子几乎要掉下来,她越发的瘦了,瘦得如同一张纸,随时可以被风吹起。
沉稳的脚步声带着一股子急切快速接近,与此同时还夹杂着铠甲碰撞的脆响声,顾温凉眨了眨眼,蓦然回了头。
正对上沈徹那双风雪凄凄的眼眸。
顾温凉踉跄着走近几步,冰凉的手抚上他消瘦不少的面庞,她的手一直有些抖,抖得沈徹心惊。
“你回来了?”她轻轻开口问,话语中尚还带着一丝游移的不确定,生怕这是一场比纸薄的梦,一捅就破。
沈徹猛的将她揽入怀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觉得自己从战场上的铁血战神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哑着声音蹭在她耳边道:“乖宝,我回来了。”
顾温凉眼睛一闭,眼泪水连串地掉,她无声地抽泣,死死咬着下嘴唇不哭出声来。
沈徹眉心死死地皱着,她比自己离开时瘦了一圈,原本就不丰腴的身材更显单薄,他抱着的时候都不敢太过用力,生怕一用力就将她折断了。
他撩开她鬓边的碎发,将她打横抱到床榻上,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我走时怎么和你说的?才这么些功夫,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他话里的疼惜之意溢于言表丝毫不加掩饰,顾温凉听了却抿了抿唇。
“沈徹你混蛋。”她话里带着深浓的哭腔,沈徹第一次见她这般的孩子气,微微一愣之后就泛开了细微的笑意,他轻拍顾温凉的后背,一遍遍地道:“我回来了。”
晚上自然是谁也没睡好的。
沈徹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待和抗拒,外头的红烛摇曳,里头他却要自己抱着一床被子睡外边,一张床榻被两床被子分得泾渭分明。
身边人娇软的呼吸带着香甜的味儿,沈徹黑暗中滚动了几圈喉结,有些口干舌燥。
最后他起身走到桌边喝了杯水,再掀开床幔时就对上一双湿漉漉又困意十足的眼瞳,不由失笑。
“睡不着?”他将被子里凸起的一小团连人带被搂到自己的怀里,却被小姑娘迅速地躲开了,伸出的手也因此落了空。
顾温凉抿了抿下唇,眼眸里酝酿着一团云雾,遮盖住了所有情绪。
“你快睡下,我也睡了。”她一边往床里边缩得飞快,一边又拿眼睛悄悄地瞧着沈徹,明明强撑着睡意还要留神盯着他。
沈徹哑哑一笑也进了被窝,顾温凉心底想的什么他那里不知晓?小姑娘这些日子担惊受怕得狠了,就连他回来了也总疑心他还会悄悄出府打战,这般举动既让他疼惜又自责。
他身子热得像一团火,隔着两床被子凑近了顾温凉,她身子敏感得很,他一凑近她就往里头一缩,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
沈徹手指尖上缠绕着她的发丝,耐心十足地逼近,也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一点一点地挪。
新婚燕尔小别重逢,身边躺着的是自己的发妻,雪肌乌发香气撩人,他凭什么就要忍了?
是个男人都忍不住!
沈徹眼里闪过黑幽的光,他终于将顾温凉逼到了床角处,她的声音细细柔柔还带着一股子未睡醒的娇憨之意,在黑暗中格外撩人。
“你是想去外头睡吗?”
沈徹呼吸一滞,身子僵了片刻,悻悻地摸了摸高挺的鼻梁,往床边挪了挪。
睡书房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顾温凉出声见他老实了不少,又闭了眼眸睫毛轻颤,手指头死死地捏着轻薄的锦被,才能叫自己克制住不去翻身搂着他。
若这次不给他一些颜色瞧瞧,他下次是不是还得冲在前头将自己的命不当一回事?
沈徹消停了没过一会,又开始轻轻地唤她。
“温凉?”他声音上像是撒了一层糖,又甜又酥,顾温凉突然觉得有些饿,轻轻嗯了一声就没有再说话。
沈徹看着一向好脾气的顾温凉拿后背对着自己,头疼之余又觉得这样的举动可爱稚气得紧。
他声音刻意放得有些委屈,带着某种不知名的诱哄意味道:“这么些天可想我了?”
顾温凉呼吸放得极轻,没有说话。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比她两世加起来还要多,每一次呼吸都是惊痛。
沈徹见她不说话,索性将自己的被子掀开跟她挤同一床被子,探到她冰凉的手脚又皱了眉头道:“身子这样冰凉还不抱着我?嗯?”
顾温凉突然就转过身来紧紧抱着他精瘦的腰,眼泪鼻涕全部蹭到他月白的中衣上头,哭得像一头无所依靠的麝鹿。
沈徹僵了身子,深深吸了一口夜里的凉气,手轻缓地拍她的背,拍到的却全是细瘦的骨头。
顾温凉这一夜睡得极为踏实,第二日晨起时沈徹还睡得香甜,她轻手轻脚地起床想让他再睡一会子,青桃端着漱洗盆进来,见状也不敢发出什么声音。
外边的雨总算是停了,顾温凉吩咐膳房将沈徹的伤药熬好呈上来时,天边已现出了太阳的暖光。
沈徹听到她的脚步声才堪堪睁开了眼睛,瞥过她亲手端来的黑色苦汁时,神情有一瞬间的狰狞。
“乖宝,我只是额头上有些划伤,过两日就好了。”
顾温凉神色不变,目光却冷了下来。
“很丑。”她淡淡地道,而后将手里的药端到床头上放着。
沈徹听着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她在说自己破相了看着就丑,不由得抽了抽嘴角,将床边头的伤药一饮而尽。
自沈徹回来之后的几日,他都十分老实地待在府上养伤,期间除了沈唯和秦衣竹来看过几次,就只有沈慎常常来窜门,毕竟两府隔着特别近。
沈慎经过这次平乱整个人气势都强了不少,往日的那股子阴鸷沉闷消散不少,当然与沈徹的关系也不再是水火不容。
七月中旬,一早,顾温凉在后院的石凳上坐着,石桌上放着一个精巧的小花篮,里头盛放着顾温凉天方亮才摘下的花瓣,她一片一片地挑出来,湿亮的眼睛里落了光,俏脸微垂眉目精致。
佳人在侧回眸一笑,顾盼生姿。
沈徹就在一旁看着,手里头拿着一本顾温凉爱看的书籍,看两眼就抬起头来望一眼顾温凉,冷硬的面庞柔和得不像话,棱角分明的线条都带上了柔光。
沈慎就是在这时黑着脸走进来的,王福得了自家王爷的命令也不拦着,任由着脾气不好的江王找到这。
“皇嫂。”他也不客气,一撩衣袍坐在了空着的那张石凳上,对着顾温凉叫了一声皇嫂,但对沈徹仍没有什么好脸色。
顾温凉轻轻颔首,她这些时日越发觉得沈慎小孩子气得很,一点也不像是前世里那个郁郁寡欢而终的落魄江王,至少性子没有那样不讨喜。
沈徹黑了脸,好心情都被破坏了个七七八八。
正是他们夫妻培养感情的时候,怎么就偏偏他那么不长眼?
沈慎抿了一口茶水道:“本王真是受不住舒涣了。”
“我是真的想不明白她为何见天的往书院里跑。”沈慎修长的手指按揉着眉心的位置,接着道:“常去书院的人本王都一个一个查过了。”
他顿了顿,随后望向一脸不以为意的沈徹问:“那个张子佑为何也见天的往书院跑?”
沈徹摊了摊手,一个挑眉道:“我怎么知晓?”
他天天在家哄媳妇儿都哄不过来,哪里还有闲心管一个张子佑怎么想?
沈慎咬牙,又低低咳了几声,最后叹息一声,倒是将顾温凉逗笑了。
“舒涣是个好姑娘,你可莫胡思乱想误会她了去。”顾温凉抚了抚衣袖上的褶皱浅笑道。
“她去书院跑着不过是因为你身上的病,太医都束手无策她却非要去书院找古方,瞧又瞧不懂,见天儿看就是晚上睡着也抱着。”
“怎么她没与你说过?”
顾温凉佯装惊讶地望着他,澄澈的瞳孔黑白分明,沈慎浑身怒气戛然而止,半晌才站起身子低哑出声:“她不说我什么也不知晓。”
才说完这句就起身匆匆离去了。
沈徹见四下无人,抓过顾温凉的一只玉手轻轻啄了一下,硬要蹭到她身边,哪怕不懂女儿家如何做唇脂,也就想凑到她身边看着。
顾温凉颇觉好笑,她将捣碎的花汁拿到鼻间轻嗅,道:“怎么那么像成亲前的你?”
说的自然是急急赶出去献殷勤的沈慎了。
沈徹从鼻间冷哼一声:“蠢货。”
娇气
七月末,崇晋帝一道圣旨不出意料地下了来,封宸王沈唯为太子,入东宫。
京都因为这个消息沸腾了许久,各大世家贵族都暗中等着沈徹和沈慎的后续动作,闹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而反应原该最激动的三人,却齐齐聚在禹王府里煮茶,除了他们三个,顾温凉还将秦衣竹和舒涣请了过来,偌大的禹王府里顿时洋溢着朝气。
烈日当空,丫鬟婆子端了几个冰盆过来,青桃在顾温凉身后轻轻扇风,徐徐的凉意拂到脸上,她惬意地拿了果盘上的黑葡萄放进嘴里,笑得正甜。
舒涣被王府里的两条雪白的狐狸吸引住了,伸手摸了又摸,最后还是子悦不怕人,跳到她的一只胳膊上头,把小姑娘喜得动也不敢动。
秦衣竹穿了一身茶色的罗裙,配上这样的天,瞧着清清爽爽的。
顾温凉这段时日吃得有些多,通常早膳用过后还要来些糕点水果,身子虽还是瘦弱,但脸上却长了些肉出来,整个人瞧着温柔之余还多了一股子为人妻的妩媚,让沈徹爱得不行。
秦衣竹坐到一边和她闲聊,舒涣睁大了眼睛安静地听,也不说话,乖巧得很。
“涣儿和江王的婚期也快了?”秦衣竹没忍住轻笑着问。
顾温凉又捏了一颗圆润的葡萄道:“可不是?合该在府上好好备嫁衣,却偏偏见天儿的跑出来玩儿。”
舒涣偏头糯糯地道:“殿下叫我多找王妃姐姐玩儿。”
“殿下说府上的堂哥心黑,不能见他。”
顾温凉浅谈的笑容一滞,旋即忍不住轻笑出声来,她揉了揉舒涣乌黑的发,对沈慎的小心眼程度又高看了一眼。
“江王说的是,往后你就多来姐姐这玩,好吃的都给你留着。”
她对舒涣这丫头喜欢得不得了,明明对方才比她小两岁,可总像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子天真烂漫,叫人忍不住往心里疼。
秦衣竹也笑,不过终归有些心不在焉。
她临走时扯了顾温凉的衣袖小心翼翼咬耳根子:“温凉,你说我该怎么办?”
顾温凉将她拉到树下荫凉的地方道:“方才就一直见你神不思蜀,发生了什么事?”
“我爹娘不知从哪里听得了什么,日□□问我,如今圣旨一下倒好了,他们巴不得我坐了那太子妃的位置好光耀门楣。”
秦衣竹跺了跺脚,面上的表情复杂得很。
顾温凉才要开口细细问过,就听得沈唯阴恻恻的声音夹杂着冰冷的怒意从后方响起:“怎么你还不乐意了?”
秦衣竹一愣,旋即不甘示弱地回道:“殿下如今听墙角的功夫真是越发有长进了,臣女卑贱,受不得太子殿下看重,告退。”
说完,她转身就走,利落干脆的模样看得顾温凉眼神有些发直。
沈唯沉沉地皱了眉,话也没说一句就几步追了上去。
顾温凉才要跟上去,就被沈徹一本正经牵了手道:“人家小两口的事,咱们看戏就好了。”
他的嗓音柔和又沙哑,轻而易举就叫人信服,顾温凉笑着瞥了他一眼。
“你就这样对你皇兄的?”
“我当初追媳妇儿的时候他还老捣鼓我放弃呢。”沈徹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颇为不满。
顾温凉温润的水眸黯了黯,她瞧着后院里宽大的芭蕉叶,声音娇软:“过几日再将衣竹邀到王府来玩儿。”
沈徹下意识地皱了眉头,他抿了抿唇道:“体己话今日还未说够?”
现在他那爱管闲事的父皇和母后又闹了别扭,整日里可不就盯着他们三个了?若是看到秦衣竹可着劲往王府跑,一个心血来潮赐为侧妃什么的,那可真就是无妄之灾。
顾温凉突然就笑了,朝他眨了眨眼睛,神情灵动竟与子悦平日里古灵精怪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不,我想多和她说说忠勇侯世子的好话。”
==
等到了八月的样子,顾温凉脾气突然就不受控制的有些暴躁,素来温和如玉的人如今几句话不和就要气得只掉眼泪,沈徹只好好生地哄着,可就算是拿在手上捧着,也还是连着睡了几日的书房。
这日午膳,沈徹才给顾温凉夹了一块她最喜欢的清凉豆腐,就见她煞白了小脸,捂着嘴干呕不止。
青桃手忙脚乱一边拿帕子一边轻摸她的后背,沈徹凤眸沉沉噙着几许的慌乱大声道:“将太医给本王捉过来。”
王福擦了擦额角的汗,忙不迭地领命去了。
顾温凉肚子里翻山倒海一般,干呕了半天没吐出什么东西来,才一抬眸就对上沈徹关切的眸子,她吸了吸鼻子,眼泪汪汪。
“夫君,难受。”她突然委屈得要命,搂了沈徹的腰将鼻涕眼泪全蹭在上头,沈徹僵了身子将她半抱到凳子上坐着,一点点擦干了她流下的泪水。
“你们怎么伺候的?王妃吃坏了东西都不知道请太医的?”他沉声冷喝,眉眼蓦地冷肃下来,吓得顾温凉身边伺候的人身子都抖了一抖。
顾温凉拉了他的手道:“不关她们的事,是我最近不知怎么了,吃什么都想吐。”
原本听训的陆嬷嬷突然眼眸瞪得极大,她凑到顾温凉面前,声音都有些不利索。
“王妃莫不是怀上了?”
这话如同一颗石子,在众人心中砸出了一个个涟漪,沈徹揽着顾温凉的那条胳膊突然就没了知觉,一双凤眸中兀自闪着难以置信的光,僵了半边的身子。
“宝儿?”他艰难出声,眼底全是不加遮挡的惊喜。
顾温凉胃里又是一阵翻涌,她被折腾得眼泪汪汪,末了才轻轻摇头。
她自己也不知晓是个怎么回事,可有喜却是她没曾想过的,上一世她和卫彬在一起三年,愣是没有子嗣,这也一度成为她被妾室瞧不起的由头。
一个无宠无子无家世的女人,就算是占了正妻的名头,也太容易被欺负挤兑了。
太医来得极快,他还未行礼就被沈徹不耐地止住了,后者皱眉道:“快替王妃瞧瞧,她最近食欲不佳还犯吐。”
那太医一听,眉毛一挑,心里就大概有了个底。
一条丝帕牵动着众人的心,顾温凉瞧沈徹眉宇间展露出来的那份喜色,咬了咬下唇,若是她没有怀上,那他……是不是很失望啊?
这样一想,她委屈地瘪了瘪嘴,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那老太医将手放下,先是细细观察了一番顾温凉的面色,才起身对着呼吸微敛的沈徹恭声道喜:“恭喜王爷,恭喜王妃,王妃这是有喜了。”
“看脉象才一月有余,再加上王妃身子向来不好,需得好好补着,臣等会子就开个方子,每日按着这个抓药便可。”
那太医自顾自地说,顾温凉冰凉的手抚上小腹位置,樱唇张得大大的,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小腹尚还平坦,莫说突出了,就这样摸上去都觉得没有一丝的肉,顾温凉自己都很难想象这里已经开始孕育了一个新生命。
可连日来古怪的脾气,一吃就吐的食欲都在告知着她自己身体的变化。
沈徹默了一会,将她扶到床榻上坐好,顾不上众人都眼睁睁瞧着,在她红润的小脸上轻轻啄了一下,道:“我等会子就回来,若是想吃什么就叫下头的人呈上来。”
说完,他负着双手走到太医跟前:“随本王来书房。”
而半个时辰后,那老太医浑身的汗颤巍巍地走出来,明明是件天大的好事,怎么禹王爷问起话来叫他有种上断头台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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