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就算九章拖后腿,亦有其它科目来补上,最后还有前太医与尚书舅父来提携,前途是不消愁的,她想过也就丢脑后了。
今日的窦夫子还是一样的青衫纶巾打扮,只神色有些怏怏,授起课来亦有些神思涣散,就是粗心大意的徐纯都看出来了,用指戳了戳胡沁雪,怪道:“窦夫子今日怎了?”
胡沁雪早忘了她与窦夫子的一语之仇,悄声道:“不知哩,怕是有甚心事。”
江春觉着他该是遇着甚事故了,不然以他平日谈笑风生、妙语连珠的风格,不会这般似霜打了的茄子。
不知怎的,她最近总是会将窦夫子与窦元芳联系到一处。见着他状态不对,就胡乱猜测可会与窦元芳有关?窦元芳现又是在何处?是回京了还是仍在威楚府?旁人称呼他“窦大人”,不知他是做的什么官?以及,无可避免地就会想到当年自己施救的那个小儿,该有五六岁了?倒是与军哥儿差不多大。
想到军哥儿,少不得又要想起家中的武哥儿斌哥儿兄弟两个,以及可怜的秋姐儿。
江春估计,若非秋姐儿与武哥儿两个同日生,她直到长大都不会有机会过一次生辰的。
连续两年,到了八月初八那日,高氏都得早早地提前半个月给俩个儿子做身新衣裳,杨氏却是手中接过王氏与秋姐儿做衣裳的钱,背转身了就自个儿揣起来,可怜秋姐儿却是连亲娘纳的鞋子都穿不上一双,少不得王氏看不过眼又骂骂咧咧着做与她。
杨氏这亲娘当得,倒还不如别人家的后娘,动不动就将“丫头片子”“赔钱货”挂嘴边,稍有不合心意就上手打骂的,每年三个小猴子生辰那日,武哥儿两个荷包蛋寿面一样不少,秋姐儿却是得不到半分关爱。
她的舔犊之情恐怕只是留给她那不知在哪座山头上晒太阳的“儿子”的,就是江夏亦未得到多少,而后生的秋姐儿似乎只是她一个任打任骂的出气筒。
光江春亲眼见着的就数次了。才两岁多的小豆丁,杨氏也懒得喂饭,只留她自个儿吃。调羹不与她一把,小小的人儿手指还没筷子粗,捏不住筷子,拿掉了几次被杨氏打得哇哇大哭。那顿饭上小丫头也不敢使筷子了,只怯生生哭着用手抓,将米粒菜肉抓得满脸满衣裳皆是,少不得又是一顿打骂……
王氏咬着后槽牙瞪了她几眼,可惜她只将王氏的不满归结于她生不出儿子来……王氏无法,只尽量将小丫头叫她面前去,每日先将她喂饱了再吃自己的。
为此,江老伯与江二叔也有意见:你个妇道人家,不好生招呼好娃子,反倒丢给婆婆帮你伺候是甚道理?男人家还娶你回来做摆设?
江春虽也不赞成他二人“娶老婆就是当老妈子生儿育女”的想法,但杨氏这般不管不顾乱发邪火的行为,她更加看不惯……无法,只得第二次家去时候与小丫头买上把调羹与小筷子,与江夏两个轮换着手把手教会她用。
有时轮到杨氏造饭那日,就将路且走不稳的秋姐儿使去给她烧火,可她手臂还没柴火长,伸进红彤彤的锅洞里加柴都够不着……火烧不好,杨氏拾起地上干柴又是劈头盖脸一顿打。但她亦是个下得了狠手的,头面露出来处都被避开了,只挑屁|股墩与后背打,家里人不怎与秋姐儿洗澡的,不脱掉衣裳自是察觉不了。
有次正好被王氏见着了,捡起地上柴棍对着她脚杆就是几棍子。谁知她倒是个会讹人的,立马就给躺地下了,哭着闹着道“婆婆杀人啦,就因我生不出儿子来,婆婆要把我打死了!”王氏气的胸口疼。
江春这不怎回家的,也见过一次她这么打秋姐儿,当时就气红了眼。
可以想象,有人在家她都敢这么打小豆丁,若是无人在场,那还不得被她剥层皮下来?于是王氏只得将她撵下地里去,自己带孙女。
可怜王氏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又要照管菜园,又要拾掇家务,还得带个小豆丁,哪里忙得过来……最后议定了就与她亲娘带,但若再乱打秋姐儿,就不与她好果子吃。
当时面上答应好好的,转过头去背了人又是拿烧火棍打,正好被家来吃水的江老伯见着,与江二叔一说:你媳妇又打我孙女了,这事你管不管?
江二叔难得发了回男子汉威风,与杨氏吵闹了一回,那杨氏却吃准了二叔老实,收拾东西就回了娘家,想着二叔熬不过三日定会去接她的。
哪晓得王氏与江老伯对她动辄打骂秋姐儿的事早就到了忍耐边缘,只瞅紧了老二,他要敢踏出江家一步,以后就去杨家上门,莫再回了。
二叔本就对此事有意见,即使是个姑娘,那也是自己的姑娘,哪有这般丫鬟不如的日日打骂?遂也铁了心要给她个教训,就是不去接她回来。
那杨家本就是大雁飞过都得拔根|毛下来的人家,见着这嫁出去的姑娘甩着两手回来白吃白住了半月,哪还有好脸色?杨氏无法,只得使兄弟去江家喊江兴来接他,二叔却只让舅子带句话给她:“舅哥回去问问她,可还会再打秋姐儿?若要再打,这样的亲娘秋姐儿是不敢认了的。”
杨氏气得咬碎了后槽牙,愈发觉着自己命苦,嫁个男人不向着自己,只看重那丫头片子,丫头片子有甚好,以后还不是赔钱的货?说来说去还是怪她生不出儿子来,要是能生出儿子,江兴还敢不向着自己吗?
想到生儿子,心内对秋姐儿愈发见不得了,若不是她抢了自家本该出生的儿子福气,她又怎会没儿子?都怪这丫头片子,她怎就一定要抢着来投胎嘞?想着想着只恨不得拉过那丫头打一顿出气……
她觉着靠男人无望了,只得寄希望于姑娘,自己去了苏家塘私塾找江夏使苦肉计:“夏儿啊,娘老子想你哩,你爹怕是忘了,你家去后记得与他说你想我了,让他来婆婆家接我家去可好?”
江夏却是懂道理的年纪了,不冷不热问了句:“阿嬷你只想我,就不想秋姐儿吗?她也是你亲姑娘哩!不想秋姐儿自就不消回了……”
杨氏被她气得翻白眼,只哭骂自己养了头白眼狼。
但回了杨家又被几个嫂子指桑骂槐,被娘老子哭穷讨要饭食钱,被爹老倌用筷子指着骂吃闲饭的,伙食上却是连糙米饭皆摸不到一口。再想想江家青砖大瓦房的住着,日日白米饭瓜果肉的不缺……没对比就没伤害,在杨家这叫人过的日子吗?
只得颠颠收拾了包裹,硬着头皮自己回了江家,一进门包裹没来得及放下就抱了秋姐儿哭:“秋姐儿啊,阿嬷是屎糊了心,阿嬷这半月来没有哪一日不想你哩,我的好姑娘……”
可惜小孩本就忘性大,又常被她打骂怕了的,再被王氏众人教过一番,她再想哄回去却是难了的。
这回杨氏是真的哭了,丈夫不哄着她了,姑娘也不理她了,最见不得的小女儿更是处处戳她心窝子……自从主动归家后不敢再打姑娘了,做活也不再偷奸耍滑,她算是看明白了,以江家现在的条件,与她离了再找个黄花大闺女亦不难,她想要再找这般殷实人家却是不可能的了。
自此,小可怜秋姐儿也就跟着王氏同吃同睡了。
于是这日的九章课就在江春的胡思乱想中度过了,反正窦夫子讲得也有些不经心,底下听的学生也不经心,今日这九章课是白上了。
江春开了两个时辰的小差,好容易熬到散学却又呵欠连天,顾不上吃午食,先回学寝睡了一觉。
待那一觉醒来,却又快到午学时间了,来不及用饭食就往学舍赶。
下午的课亦是昏昏欲睡,她觉着自己可能是病了,一整日精神难以集中,不是发困就是开小差,这状态有些不对劲。
好在散了午学后,有门童来与她道有人找,江春呵欠连天往门口去。
此次来的依然是江老大,这三年日子好过多了,江老大的打扮终于不再是补丁衣裳了,虽然也舍不得穿甚好料子,但这整齐干净的棉布衣裳穿在高大的他身上,倒是比以前养眼多了。
爹老倌见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朝着自己走来,莲步轻移,腰背笔直,面色红润,不知比多少小娘子好看,内心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姑娘真长大了。
“阿爹你怎今日进城了?”
“你阿嬷道明日就是你生辰了,正好今日来卖了点银杏果,使我来问一声,明日可家去?”江老大指指熟药所的方向。
江春却想着自己要考试了,时间紧迫,反正也就十二岁的生辰,算不得整数,可过可不过的,遂犹豫起来:“明日,有经义课,课业有些繁重,怕是不去了罢……”
眼见着爹老倌有些失望似的,江春一想到自己今日昏昏沉沉开小差,晚上估计也看不了甚书,不如……忙改口道:“就今日回去。”
江老大眼神一亮,喜道:“好好好,今日就今日,反正小儿生日不忌提前推后的,正好不耽搁你明日正事。”
说着就使江春回学寝拿东西,他去赶牛车,说好待会儿在南街会面。
江春望着他喜形于色的脸,自己也欢欣起来。自从江家日子好过以后,几个小儿的生辰也给他们过上了,算起来这是江春穿越来后过的第二个生日。
她回去收拾了书兜,与胡沁雪告上一声就往南街去了。却见江老大正在肉摊子上割肉,手里已提上了迎客楼的烧肥鹅,好久没大口吃过五花肉的江春咽了咽口水。
待两人紧赶慢赶到家,灶房已经冒了炊烟,院里有个黄头发的瘦丫头在玩泥巴,身上衣裳滚得灰扑扑的。
“秋姐儿,你作甚哩?先来把手洗了。”江春最是见不惯小儿手脚不干净,生怕上头沾了甚细菌。
王氏听见声响,伸出头来,见是他们回来了,忙道:“春儿家来了?快进屋去,莫理这小丫头,整日只会玩泥巴,晚食不消给她吃了,她吃泥巴就能吃饱哩!”
那秋姐儿扬起黄黄的小脑袋,小声小气地喊了“大姐姐”,泥巴也不玩了,只眼巴巴望着她,生怕错过了她拿甚好吃东西出来似的。
江春摸摸她脑袋,问起来:“武哥儿两个哪去了?你二姐可散学了?”
那小丫头倒是个伶俐的,小着声音回答:“他们在碎觉觉,二姐还没家来。”武哥儿两兄弟倒是不爱玩泥巴捉小鸡的,每天单白日就得有两个时辰花在睡眠上,若非他们口齿清楚、百伶百俐的,王氏都要怀疑这两个可是痴儿了。
江春也就不多话,进了灶房去帮着王氏打下手。
今日江家人未想到她会临时起意家来,也无甚准备,只得紧着将买回的五花肉给切了红烧,又去园子里割了一把韭菜来,炒了几个鸡蛋,另又蒸了一大海碗去年挂的腊肉。
待高氏下地回来,见了姑娘自是欢喜一番的,洗洗手又给她煮了两个鸡蛋一碗面。
待几个读书娃睡觉娃来到桌上,高氏催着江春先将两个鸡蛋与面条吃了,众人才热闹起来。
王氏看着桌前眼巴巴的孙子孙女道:“你们莫望,这可是你们大姐的长寿面,只得她一人吃哩。以后你们长大了也有的吃。”几个小的忙不迭点点头。
王氏又望着江春感慨:“好似你才灶台高的小丫头,一转眼都成大姑娘了,过完这生日就要去考试咯。”
众人一听“考试”,忙七嘴八舌问起“考试在哪考”“甚时候考”“考几日”“考了甚时候晓得成绩”等问题,倒是没人乌鸦嘴问“可考得上”。
倒是江老伯似是有话说的样子,王氏用手肘拐了拐他,道:“作甚苦大仇深的?你大孙囡就要升学嘞,不说点甚?”
江老伯方问出口来:“春儿,我听人家说你们县学还可考甚太学哩,就是以后能做官的那种,你可要考?”
江春不知他打哪儿听来的,在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眼里,可能只有做官才是真正脱离农门的?
但她是知道自己没那本事的,现在初级的四书五经就已经达到她能力极限了,再去深入死磕这些,她估计就是拼了命也出不了头,反倒是学医能有优势。
“老伯你是不晓得哩,那太学可难考了,我们馆里去年一个都未考上哩,那些考不上的要么就回了家,要么就只能去府学,但去了府学三年后却是更难考会试哩……而且束脩银子也忒贵,不信你问问我平表哥,这一年都不知造了几多钱。”这些苏氏来做客已是讲过的。
“况且现在女学生上太医院更好哩,以后考上了翰林院的,走出去皆是有品阶的女大夫哩,若你们哪日有病痛了,孙女也能给你们抓药吃不是?”她只得尽力说服他。
不过江老伯亦只是提点建议而已,这几年大孙女愈发有主见了,他又没读过书,她说甚好考那就考甚。
“快莫说了,再不吃菜都凉了,你们瞧瞧那四个小的,口水都淌到脚面子上嘞!”众人一看,果然军哥儿几个早就耐不住大人说话了,眼眨不眨地盯着桌上正中央那只烧鹅。
大家方围坐桌前吃了顿好的,就当是为江春过过生日了。
此次江春留心观察,见那秋姐儿还真不挨着杨氏了,只靠着王氏坐,要吃甚用手指,王氏自会夹与她,江夏也会给她挑些不易塞牙的肉……就是无人理杨氏。
当然,她虽有些落寞,没了以前吆五喝六的“神采”,但一人亦能吃得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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