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旨意下来,都察院副都御使乔清余和吏部侍郎崔南轩赶往广东肇庆府调查广东总督,若其通倭证据确凿,立即押解进京。
乔清余立刻启程,崔南轩年后出发。
朱和昶记得傅云英的提醒,将户部侍郎的折子找了出来,从头到尾细看几遍,眉头紧皱。
当晚,他再次召见内阁大臣、傅云英和几位重要的六部官员。
内官到傅家宣旨的时候,霍明锦也在。
他看一眼窗外廊下刚刚挂起的大红竹丝灯笼,起身披衣,和换了身圆领袍的傅云英一起进宫。
马车跑在漫天大雪中,车厢里挂了一只铜丝灯,灯火暗黄。
傅云英掀开车帘往外看,长街上空荡荡的,这时候家家户户应该团聚一堂,一家老少围着火炉说说笑笑。
万家灯火,岁月安宁。
一双手伸过来,揽住她的肩膀,拂去飘进来落在她手上的雪花,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在想什么?”
她收回视线,放下车帘,往后靠在霍明锦的胸膛上,怀抱温暖,用不着带铜手炉了。
“没想什么。”她轻声说,抬眼和霍明锦对视,“明锦哥,我每天这样忙,委屈你了。”
说好要陪着他,但却只休息了一天,宫里随时都有急诏传出,她只能留在家中等候传召。
霍明锦嘴角轻扯,笑了笑,低头看她。
她躺在他臂弯中,鼻尖上有一瓣晶莹的雪花,刚才趴在车窗往外看,脸冻得通红,一双眸子乌黑发亮。
他低头,吮吻她鼻尖,那瓣雪花便融化在他的唇齿间。
“觉得委屈我了,那得好好补偿我。”
他嘴角微挑,凑到她耳朵旁,低声说了几句话。
傅云英瞪大眼睛,茫然了片刻,听懂那几句话的意思,心跳陡然加快,推开他,坐直身子,低头整理衣襟。
霍明锦唇边笑意更浓,幽黑的眸子一眨一眨地望着她,“答应了,嗯?”
傅云英眼角斜挑,睨他一眼。
闹了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
霍明锦先掀帘下去。
车帘放下之前,身后传来一声低语:“好啊。”
霍明锦愣了一下,转身想要说什么,车帘落下,马车继续往前走了。
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出了会儿神,看着马车远去,摇头失笑。
马车驶到宫门前,傅云英再下车。
等霍明锦走进暖阁的时候,她已经和朱和昶说了会儿话,看他进来,眉毛动都没动一下。
阁老们和尚书、侍郎们传阅完户部侍郎的折子后,沉思良久。
殿外天色阴沉,大雪纷飞,暖阁内温暖如春,暗香浮动。
朱和昶穿一身玄色盘领窄袖常服,赤红中衣,命内官奉茶,请各位阁老入座,对户部侍郎道:“你拣紧要的说,朕不想听长篇大论。”
户部侍郎躬身应喏,慢慢道:“我朝虽然地大物博,但是矿银矿产匮乏,每年开采的白银总量,只有十几万两,最多也不过二十多万两。从初年至今,市面上的白银主要来自于吕宋、日本和西洋,而经吕宋流入我朝的白银来自于海上贸易,不管是遥远的西方,还是西洋,他们用白银换取我们的丝绸、瓷器、香料,每年有大量白银流入中原。可是近些年来,所进的白银数量突然骤减。”
说起来,也是尴尬,朝廷禁止平民百姓使用白银,宝钞和铜钱才是官方认可的流通货币。但是事实上,白银已经成为和整个国朝经济命脉息息相关、密不可分的货币存储支付手段。
然而中原并不富藏银,甚至连自给自足都做不到,严重依赖外来进口。
朝廷想自己铸币,没有足够的银矿。发行宝钞,宝钞一贬再贬,几如废纸,没人愿意用。
简而言之,银子不够用了,朝廷需要更多的银子。
王阁老皱眉道:“也就是说,如今白银数量骤降,很可能闹银荒?”
户部侍郎点点头,叹息着说:“白银数量越少,富户乡绅越要大笔存储白银,假以时日,不仅影响财政,还会导致整个江南贸易市场崩溃。”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
东南方诸州县,尤其是繁华富庶的江南地区,一直以来在国朝赋税收入中占了很大比例——正所谓“取诸东南,用之西北”。
江南是国赋的重点,如果江南地区经济崩溃,税收锐减,朝廷拿不出饷银,无法控制西北的局势……
届时,天下必将大乱。
傅云英拿出之前收集来的情报,给王阁老等人传看,补充道,“不止江南地区,还有西北等地,因为税赋改革,朝廷将税收折合为白银征收,可各地都在闹银荒,银价飞涨,老百姓辛苦一年,以前可以用一担粮食换的银两,现在需要足足二十担!他们手中没有白银,只能卖妻卖子,遇上天灾之年,更是举村逃亡。”
这些逃亡的流民,无路可走,最后都沦为盗贼,人数越来越多,乃至于“赤地千里、流民百万”,最终危及国朝稳定。
几位阁老眉头紧皱。
傅云英接着说:“在南方,白银短缺,同样导致物价暴涨。江南地区丝织业发达,越来越多的老百姓以丝织业为生,可不论贸易有多繁荣,老百姓还是要吃饭的,贸易萎缩,粮价一年比一年高,从来不缺粮食的苏杭一带也开始缺粮,大批老百姓活活饿死。”
户部侍郎愁眉叹气,“此前西北、荆襄一带流民起义,部分是因为没有土地耕种,部分是天灾,但尚不成气候,但如果银荒继续持续下去,只怕各地都会生乱。”
他不是危言耸听,老百姓们温顺,也是有底线的,那就是让他们吃饱,如果有一天大部分人都吃不饱了……
那江山社稷危矣。
农民起义,经济崩溃,军备废弛,加上西北虎视眈眈的卫奴,足可以拖垮整个国家。
见众人沉默,朱和昶朝傅云英使了个眼色,问她:“闹银荒和佛郎机人有什么关系?”
内官机灵,忙去将之前的舆图取过来,用挑竿挂起,举得高高的。
几个内官手持宫灯在一旁照着,好让阁老们看清舆图。
傅云英走到舆图前,指着吕宋的位子,道:“海上贸易发达,其中东西贸易主要有三条航线,一条经吕宋中转,贩运我们的生丝、棉等,这是白银的主要来源之一。一条是佛郎机人和小琉球、沿海岛屿的直接贸易,贩运的也是瓷器,香料,丝绸等物,还有一条,大佛郎机人和日本、小琉球之间的贸易往来。”
她虚空划了几条航线,“其中吕宋港贸易往来的白银,几乎有一半全部流入我朝,为什么近年来白银数量会骤减?大佛郎机人和小佛郎机人来自西方,将我们的货物运往西方贩卖,白银是他们运往吕宋的,想要知道白银数量锐减的原因,就得弄清楚佛郎机人的白银是从哪里来的。”
佛郎机人把持海上贸易,他们有数不清的白银,而他们需要用白银购买东方的丝织品、瓷器等货物。
在东西方贸易中,国朝一直是赚钱的一方,全天下的白银,不管是从哪儿来,也不管从哪里运到哪里,最后都会有一半通过各种不同的途径,流入中原。
多少年的程朱理学熏陶,在一定程度上禁锢了士大夫们的思想,他们并不关心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因为中原地大物博,即使不和外国人通商,也能自给自足,而且繁荣昌盛。
可傅云英现在却告诉他们,他们必须把眼光放到海上去,否则愈演愈烈的银荒可能动摇社稷根基。
王阁老等人一言不发。
吏部左侍郎嘀咕了一句,“果然是商户出身。”
霍明锦脸色立马沉了下来。
傅云英是商户出身,她说的这些又都是和商贸有关的,吏部左侍郎这是在嘲讽她。
古往今来,重农轻商,虽然江南地区经济繁荣,但大多数人仍然忽视商业。
加上这些年来苏州府、杭州府一带的有钱人太过高调,追求豪奢,生活糜烂,风气浮华……这也就算了,问题是他们沉溺享受,不思报效朝廷,大臣们对此很看不惯。
自然也就更看不惯商人了。
户部侍郎先不答应了,怒视吏部左侍郎,“某和傅寺丞忧心银荒,为此遍查典籍,呕心沥血,商户出身怎么了?!”
傅云英拦住暴怒的户部侍郎,淡笑着道:“正因家叔经商多年,下官耳濡目染,才能略知道些里头的行情。下官力所不逮,其中不免有错漏之处,还望大人指正,大人学识渊博,下官多有不及。”
吏部左侍郎脸上讪讪,低着头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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