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各个宫里的宫女都重新调度了一下,徐椀一起来,就被人带了郑尚宫处。
尚衣局里,接连要操办着新皇登基,以及先皇的丧服,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如今太皇太后又下了口谕,不日将迎皇后进宫,风衣更是要紧着才是。
尚衣局里一共三十几个宫女,徐椀初来乍到,就跟在郑尚宫的后面。
郑尚宫将宫女们分开,一部分准备丧服,一部分准备皇后喜服,她带着徐椀,两边走。
从古至今,皇帝和皇后的喜服都以喜为主,但是现在情况特殊,也知不能太过张扬,那凤袍上精美的图案也要从简。可简单又不能失了贵气,这本身就是个难题。
郑尚宫在这宫里已经整整住了二十年了,站在尚衣局中,她半分笑容都没有。
屋里闷热,小宫女给她扇着风,她负手而行,脚步缓慢。
桌架上都是新料,有一些需要拿出去晾晒的,郑尚宫叫了两个人和徐椀一起抬了出去,外面日头还没有上来,长板才一放下,三个人都松了口气。
那两个从未见过徐椀,都问她叫什么名字,怎么进来的。
徐椀说了名姓,也问她们。
一个个子稍微高一点的,叫做陈鱼,她个子也高,人也瘦,长胳膊长腿的。
另外一个圆脸,一双笑眼的,叫做秦英。
一起晾着衣料,陈鱼和秦英也和徐椀说着话。
“听说了吗?郑尚宫要出宫了呢!”
“现在尚衣局人心惶惶,听说要迎皇后,太皇太后可能会指派人下来。”
“郑尚宫在宫里等了二十年,听说那个人也一直未娶,在宫外等着她呢!”
“……”
徐椀卷着袖子,露出一小截胳臂,肌肤雪白,听见她们说郑尚宫在等人,也是好奇:“她在等谁吗?你们怎么知道的?”
陈鱼叹着气,一抖手,将衣料挂在了杆子上面:“你刚来宫里,当然不知道了,当年郑尚宫进宫时候就有心上人的,她可算得上个奇人了,我们都听说过她的事。”
秦英也是笑:“这在我们尚衣局,都不是什么秘密了,当年郑尚宫也算得上一美人了,先皇在她进宫时可钦点过她的。她那时才十几岁,胆识过人,在圣前抗旨,说家中有倾心的表哥,愿在宫里行走服侍各宫的主子,有朝一日好出宫与表哥团聚。”
徐椀愕然:“……”
陈鱼与秦英一起一唱一和地:“可不是,我才来宫里就听说过,先皇准了她,但是又说人心易变,准许她二十整年出宫,诶,你们猜猜,外面那个,可还能等着咱们郑尚宫?”
日头已经爬上来了,徐椀举起晾衣杆,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地上影子成双。
她一回头,郑尚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背后。
刚才也是听得太入了神了,没察觉到有人走过来,她赶紧看向旁边的另外两个,可惜陈鱼并未察觉,一边利落地晾着衣料,一边还继续叹着气。
“要是他也等着郑尚宫就好了,我希望他也能一直不变心。”
“谁说不是呢,不然只有郑尚宫一个人还等着,那得多伤心……”
“咳咳……”
生怕再往下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徐椀连忙轻咳了两声,也不等她再出声提醒,郑尚宫已然上前,一把掀开了晾晒的衣料来。
“我伤不伤心还用不着你们惦念着,再扯舌头,怕是你们就不只是伤心的事了。”
“……”
“……”
徐椀侧立在旁,郑尚宫虽然板着脸,却没有恼色:“做好分内的事,管好自己的口舌,在这深宫里,想要好好活着,最先要学会这两件事。”
三人忙称是,郑尚宫叫过徐椀,转身。
徐椀不知何事,就跟着她后面。
走出庭院,郑尚宫还是回头:“阿蛮,淑娴说你打定主意先不嫁人,就想宫中行走,这是真的吗?”
徐椀点头,当然是承认下来:“嗯,嫁人了,就得一直守着后院,我不想太早嫁人。”
女人扬着脸,勾着唇角,像是在笑:“我和淑娴也算是老熟人了,你看她何时盼着出宫过,阿蛮,看遍了人间薄情,对于女人来说,有个依靠,这就是笑话。”
也是见过几次了,徐椀想起陈鱼和秦英的话,她纯是好奇:“当真有个谁,还在宫外等着姑姑?”
郑尚宫嗔着瞪她一眼:“别听她们胡说八道,二十年之约其实早已经过了,我表哥怕是孩子都快要成亲了罢,偶尔出宫也只能在京中行走,我从未见过他。”
不过这些故事都是谁流传出去的,她可真是不得而知。
徐椀稍微惋惜地看着她:“姑姑……”
郑尚宫等她一步,二人并肩而行:“快要出宫了,反而不敢相信了,这么多年,到底是什么撑着我一直活下去,是爹娘的祈盼,还是别的,都不重要了。”
徐椀不大懂:“怎么能不重要,我相信这世上还是有那样的深情,别说二十年,怕是要至死方休。”
郑尚宫只是笑:“人心易变,先皇说的没错,余生还远呢,大不了一个人过,也不错的,你这小姑娘,听你口气就心心念念着那些至死方休的情深不悔,但是,或许以后你就知对错。”
说起来,她还是不大相信的。
这让徐椀有点莫名地不快,跟着郑尚宫走出来,认识了尚衣局中的各个分局,也跟着做了不少事,到了晌午,两条胳膊已经发麻了,也是饥肠辘辘。
泽宁宫又有人来叫她,说是皇上的口谕。
徐椀连口饭都没来得及吃,连忙与郑尚宫说了声,跟着人又去了泽宁宫。
李显也是才下朝回来,让人摆了膳,等着她。
小宫女领着她走过去,侧立一旁。
小皇帝坐在长桌旁,桌上摆着十几道菜,还有汤和小糕点,徐椀连忙上前见礼,他瞥着她,扬着脸:“吃过饭了没有?”
她实话实说:“还没有。”
李显眸光微动:“那正好,帮朕尝尝,哪个菜色好些,我看着这些个,没有喜欢的。”
这差事不错,徐椀连忙拿了小碗,挨样点着。
宫廷菜色复杂的时候,能有五六十种,桌子上才摆了十几道,已属简单。
四大抓,四大珍,四大汤,四大奇。
徐椀站在李显旁边,帮他品尝菜色,御厨的手艺真是没的说,她喜欢甜口,发现每一道菜都有点甜,真是入口香甜,真是说不出来的动心。
看着李显,她就笑得特别开心:“皇上,每一道都很好吃怎么办?”
少年状似不信,这才拿起了餐具来:“那朕就尝尝,看看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如果你诳朕,那朕一定让你好看,要罚你的。”
徐椀笑眯眯地,就看着他:“有点甜,多是甜口的,正对我的胃口,却不知皇上喜欢不喜欢?”
少年夹起了块妙豆腐,尝了一口:“嗯,是有点甜。”
他细细品着,唇舌微动。
过了好半晌才又看向她:“不过我喜欢,你再尝尝那边那两个。”
这简直就是享受,徐椀自然尽心尽力,她尝了这个,又尝了那个,没多一会儿,就吃饱了。李显吃得不多,似有心事。
淑娴让人将膳食都捡了下去,徐椀漱口,也洗了手,再回来时候,李显已经站了窗边了。泽宁宫位处中宫,实则应该是皇后的住所,庭院当中,巡逻队不时走过,李显的身边,一下子多了不少的人了。
毕竟身份不一样了,徐椀走了他的身边来。
少年望着外面的高树,神色淡淡的。
身边也无别人,徐椀看着他:“我看你也没吃什么,怎么?是累得没有胃口吗?”
李显回眸:“嗯,早上吃过东西了。”
直接这么一说,徐椀立即明白过来:“皇上……该不是故意让我过来的,为了让人尝尝那些个……”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眼中已是千言万语。
李显没有否认,还直接嗯了声:“你不是喜欢甜口?”
她当然喜欢,可他现在已经是皇帝了,怎么还能如此儿戏,看着他轻描淡写的,可怕给他招来祸端,不敢放肆。
想要劝劝,也无从出口。
李显却想着别的事,他转回身来,定定看着徐椀:“退后。”
她不知所谓,连忙退后两步。
二人当中相隔了两三步远,小小少年突然扯了个很难看的笑容:“真听话,让你退后就退后。”
徐椀见他强颜欢笑,更是心疼:“笑不出来的话,就不要笑了,如今你已是皇帝了,总要学着隐藏起来那些情绪的。”
李显点头,皱着眉心:“你听说了吗?现在太皇太后和二皇叔因为皇后人选各执一见,可她们都为了自已,可没有人问过我想不想这么小就定什么皇后,也没有人问过我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历朝历代的皇帝大多如此,皇后的位置多半是留给左右手臂的。
徐椀只能安慰着他:“也得往好处想想,或许皇后刚好能是你喜欢的那样呢,或者,将来你有了妃子,那时候再选喜欢的,也一样。”
黑眸微动,李显一下没忍住,真个露出了个笑脸来:“说的也是。”
说着,他快步上前,伸手点在徐椀的肩头上,语调轻快:“阿蛮,你可知道我现在只有你这么个能说的上真话的朋友了,你就多在宫中多留些日子,我能帮你的事,也定然做到。”
身边也没有别人,徐椀也看着他笑:“多谢,可是你要帮我什么呢?”
李显负手而立,歪着头看她:“比方说,许你尚衣局。”
她笑而不语。
他便又拍了俩下手来:“比方说,也帮你照拂照拂别人,了了谁的心愿。”
很快,从殿中走过来一个少女。
她身形消瘦,尖尖的脸,低着眉眼,不等抬头,徐椀脸色已变。
是徐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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