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见宗承冷冽的目光一直凝在他身上,恼怒道:“大人总盯着我作甚?我是真不知什么京郊杏林什么刺杀太子妃,大人既知晓了狮子猫伤了我的那段,那也应当知道我对太子妃的倾慕,我怎会舍得杀她?”
宗承笑了一笑。
梁王起先还在他面前端着亲王的骄矜,语气里满是颐指气使的意味,但眼下已经渐渐认清形势,开始称呼他“大人”了。
宗承冷眼看他半晌,问他既说不是他,那觉得有可能是哪个。
梁王冥思许久,摇头道:“这我哪里知道,要不你去问问太子,说不得他已经查出来了,甚至可能已然处置了那个胆敢雇凶刺杀太子妃的狂徒。”
宗承道:“王爷说的在理,这倒也有可能,那待我回头与太子碰面时,问他一问。”
梁王点头,又问他莫非当真要归国与太子交涉。宗承未作理会,回身离去。
梁王对着宗承的背影望了少顷,双拳攥得咔咔作响。
他堂堂一个亲王,如今竟然沦落到要去讨好一个海寇头子的地步!
宗承转过头就去写了一封给桓澈的回信,命手下人作速送回国朝,并吩咐下去,开始组建远航船队,准备开春转暖后的渡海归国事宜。
梁王踟蹰再三,最终还是去找了宗承,与他商量,能不能与他做一笔交易,他提出什么要求都好说。
宗承问他想做什么交易,梁王道:“你帮孤带一封信给皇帝,一定要保证信由皇帝亲启,不能被有心人半道截胡。孤自有深意,你带到与否,孤也能知晓,所以不要妄图欺瞒孤。”
宗承想了一想,道:“可以,但我有个要求,你得把你在倭国培植的势力、暗桩通通告与我知道,不得有所隐瞒。你也当知晓我在倭国经营多年,耳目遍地,即便自己动手去查,也能查到,只是我不想白白费那个气力而已。”
梁王本想问宗承为何提出这样的要求,但转念一想又作罢。
他没有考量多久,便答应了宗承提出的条件。宗承那话虽然狂傲,但句句属实,他与其将自己的那些排布藏着掖着,倒不如拿来做一笔交易。但是在确定宗承将信交于他父亲之前,他自然不能和盘托出。
年初一甫过,日子似乎就过得飞快。
转入二月后,春风拂煦,气暖天清。宗承的船队从平户出发,恰乘强劲东风,一路劈波斩浪,抵达山东济南府北面海域。
此时已是四月光景。
当地巡检司与卫所守军早得了皇太子暗中授意,并未阻止船队泊岸,然而只允许宗承携带二百人上岸。
宗承因不肯妥协,与守军整整周旋了三日,落后守军无法,又六百里加急去请示了皇太子。皇太子坚持原意,驳回了宗承增加随从数目之请。宗承得信后思虑再三,终是应下。
宗承进入京师地界时,已是仲夏五月。
他与朝廷的交涉不能放在明面上,不然极易惹人非议,故而他此番是易容改装而来的。
桓澈听闻宗承抵京,命人传话给宗承,让他姑且寻个地方安顿下来,具体的交涉日期等他随后知会。
宗承知道太子能放他入境,必是禀过了皇帝的,于是收拾妥当后,先去拜见贞元帝。
贞元帝先前虽是将计就计,但自家也的确是有病在身,册立东宫大典当日的突然昏厥也不是装的。
他痛痛快快解决了几块心病,也以铁腕整治了自己儿子,但毕竟岷王与梁王也是他亲子,他亲儿子想杀他,不论初衷是什么,家中出了这等事,他总是免不了寒心。
也不知是否内热之症已经开始显弊,经过去年那一番折腾,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转过年这小半年的工夫,他就病了三回。他已将大半政务交由桓澈打理,眼下专心在乾清宫调养。
他看到宗承递上来的那封写着“父皇亲启”的信时,一时气怒攻心,险些再度厥过去,将太医宣来,吃了几丸药,这才缓过来些许。
宗承从始至终都面上无波。待到贞元帝平复下来,他才再度开言道:“陛下何必为了这种人性已泯的禽兽之辈动气伤身?陛下若是气得宾天,才是正中他下怀。”
贞元帝一面喝蜂蜜水,一面道:“那么依你之见,朕应当如何?”
“我不会为陛下出主意,不过随口一劝而已。陛下机悟过人,何去何从,应当比我清楚。”宗承淡淡道。
贞元帝微微眯起眼。
皇室父子之事是最不能插手的,无论宗承主意出得对还是错,他随后想起,都会觉得宗承居心叵测。
看来宗承真是看得再明白不过。若是他有一个这样的儿子,七哥儿才是真正遇上对头,能否斗倒,还要看他的造化。
只是宗承这人有一点实在惹人不快,就是太过猖狂。他一个无官无职的人,在御前竟然明目张胆自称“我”,这可说是绝无仅有的。
贞元帝问宗承前来可是专程为着给梁王那孽障送信的,宗承道:“并非专为送信而来,只是想跟陛下做一笔交易。陛下先前也跟我做过几笔交易,应当知晓我这人最是守信,且与陛下做交易绝对是诚意十足的,陛下只赚不赔。”
“不过我有个要求,”宗承缓声道,“陛下要对太子殿下保密。”
关于约见宗承,桓澈确实预先知会了贞元帝——这种事是不能瞒也瞒不住的。他届时必是需要调集兵马的,他需要他父亲的配合。
他也听说了宗承前去面见他父亲的事。至于宗承的目的,他大致能猜到。宗承与他各设防心,在会面之前自是要各自做好准备的。
他将交涉日期定在了五月中,随即使人知会了宗承。
交涉前夕,他规整了文牍,正要转去安寝,就见顾云容忽然寻来。
她踟蹰着道:“明天你去跟宗承商洽……”
桓澈沉下脸来打断她的话:“你休想跟去!”
“我不是要跟去,”顾云容坐到他书案后头,随手抽来笔山上的一支紫罗笔把玩,“我是想让你问问他,当初在崇明岛的贼船上时,他是如何认出我来的,我当时忘记问他了。”
“你问此作甚?”
“当然是想看看我的易容是哪里出了差错,往后好改进一二。”
桓澈面色数变,临了问:“你当时为何要给自己取名胡贵?”
“你难道不觉得这名字十分吉利嘛,胡贵与富贵谐音,”顾云容笑嘻嘻道,“那你又为何叫陈高?”
“你不是总说,我个头太高,再过几年说不定就要戳到房椽上去了,我便给自己取名高,陈是临时捞来的姓氏。”
顾云容捏着笔杆子晃了晃:“这样说来,你这名字倒是贴切……”
“你明日好生在宫里待着,等我回来。”桓澈再度交代道。
顾云容微微撇嘴。
这两日,他总是念叨着这些话,好像她会再如当年一样逃走似的。
桓澈也发觉了自己的絮叨,轻轻吁气。
当年那件事,他想想都后怕。
交涉的地方就设在城外的一处田庄上。
是日,桓澈从文华殿出来,便径直出宫。
郑宝告诉贞元帝说小爷已去跟宗承商洽时,贞元帝颔首,又问起了另一件事。
“那个沈家女,何时临盆?”
郑宝答道:“太医估摸的日子是七月末八月初。”
郑宝嘴上答着话,眼睛却是暗暗打量皇帝,一心想要问问皇帝可是当真相信那沈家女的话。
说来也是出人意表,去年于思贤将一众人犯押解入京后,原本万事停当,就等集中处斩,但狱中却是传来消息,说已被判了极刑的沈碧音有了身孕,并称腹中胎儿是梁王的。
陛下听闻后,经过慎重考量,这便暂且留下了沈碧音的命。梁王身犯死罪,按说其子亦当死罪,却不知陛下为何要留下沈碧音的性命,甚至还命太医每隔一月前去为她诊脉。
莫非是要留梁王子嗣一命?但梁王除爵是迟早的事,即便这孩子生下来,也是个庶人,不可能袭爵,更不可能再度封爵,能不被幽禁终身就已是谢天谢地了。
那既是如此,万岁又为何有此一举?
郑宝暗暗摇头,果然圣心难测。
宗承与桓澈会面之后,半分不兜圈子,径直说了三条。
一是他要朝廷为他正名,让天下人都知道这许多年以来的倭患并非由他而起,他也从未参与谋划入侵、劫掠国朝滨海的恶行。
二是他要朝廷开海禁,承认远洋海贸合法,并在浙闽粤三省开放至少十处州一级以上的海贸通商口岸,为海贸提供便利并设立相关衙署,维护海贸的正常秩序。
三是他要朝廷真正做到既往不咎,不得对他本人及亲族施以任何迫害,也不得限制他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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