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从宫中抽调几个出过花的老宫人来鲁王府伺候王修和李小二,劝慰安抚李小二的生母。李小二鼻子里稀里糊涂塞了个味道怪怪的大棉球,刺激得他老想打喷嚏。他一看王都事鼻子里也塞了一个,被逗得直笑。幼儿嫩嫩的笑声从敞轩的玻璃里漏出来,太后都红了眼圈。
皇帝陛下贴着玻璃,认真地看李小二和王都事。他们鼻子里塞着大棉球,鼻孔外面悬着一条线,挺有意思的。李小二一笑,他也笑。李小二也贴在玻璃上看皇帝陛下,小鼻子都压扁了,两个小的无忧无虑做鬼脸玩儿,李小二生母就差冲进敞轩抢孩子了,可是太后就在身边,她根本不敢动。太后准许她能出宫见见李小二,已经是恩德。她隔着玻璃,摸摸孩子的脸。王修在敞轩内,对她做个揖。
后宫内眷终归不好在鲁王府待太久,大奉承率领鲁王府下人跪送銮驾。
王修抱着什么都不懂的李小二,目送皇帝陛下离去。事实就是这么残酷。这俩孩子,起码得活下来一个。
怀中结结实实小小的温暖动来动去,小手总是想把棉球拽出来。王修握着李小二的小手:“要等三个时辰。”
宫中人离去,鲁王府瞬间寂静下来。朱大夫坐在敞轩外,时时观察着里面。李小二和王修还是没什么症状,李小二耍赖想吃点心。
大奉承送完宫内人回来请朱大夫去用餐。朱大夫看王修,王修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朱大夫跟着大奉承去吃饭,问道:“我看街上到处戴着口罩,这是谁想出来的法子?”
大奉承回答:“延安府抗疫成功,从延安府来的办法,口罩里夹药。”
朱大夫赞叹:“我和吴大夫,竟像是神交已久。”
敞轩还算宽阔,有个床。王修哄着李小二睡着,时时注意着小家伙有没有起热。李小二睡得不很安稳,一个鼻孔塞着,只好张嘴呼吸。王修轻叹,拍着李小二。他家中有年幼弟妹,知道如何对付小孩子。朱大夫说开头一两天问题不大,一起热出疹就得密切观察着,衣物被褥日日要换要烧,未出花未种痘之人不要接近。
王修听朱大夫那意思,竟然是朱家人用自己的身体做器皿一代一代人培育痘苗,才有如今毒性大减,只需出出红疹便可的痘苗。自穆宗起,朱家人坚持上百年,不曾放弃。王修长长一叹,国士常有,能为国士遮风避雨之人……
他目光一瞥,看到敞轩外远远站着的人影。
摄政王,李奉恕。
王修站在玻璃窗前,对着李奉恕笑。李奉恕站得远,脚下千斤沉,居然不敢往前一步。王修修长秀美的手轻轻放在玻璃上,手心一条狰狞的大蜈蚣。李奉恕艰难地一步一步靠近他,张开斑驳的仿佛握着火荆棘的右手,隔着玻璃,轻轻贴上去。
王修曾经用手心贴着李奉恕的手心安慰他:咱们俩有一样的疤。
李奉恕端详王修,看他鼻孔中的线,脸上出现张皇的神情。高高大大的男人,惊恐得瞪大眼睛,不知所措。王修用手指挠挠鼻子,做个鬼脸,对李奉恕笑。李奉恕垂下头。他太高大,又背着光,王修很久才发现他在流泪。
李奉恕第三回直愣愣地流泪。
金兵围城,番薯土豆丰收,自己种痘。王修笑,自己很荣幸,居然和前面两件国事一样重要了。王修隔着玻璃用手指指背蹭蹭李奉恕的脸,引着李奉恕的手往下滑,自己靠上去。
我的心,你感觉得到吗?
李奉恕含着泪,很疑惑地略略偏脸,做了个口形:胸?
王修隔着空气抽他。
李小二哼唧着翻个身,朱大夫正好吃完饭出来,李奉恕连忙胡乱抹了眼泪,朱大夫只当没看到,对李奉恕做个揖,仔细观察王修,并无异样。
王修倒是觉得鼻子越来越痒。
李奉恕站着看王修,王修比划着让他去吃饭,李奉恕就是不走,高高大大的人非得在王修面前挡阳光。王修忍不住,大声喝一句:“你在这儿我没法儿休息!”
李奉恕微微一愣,一步三回头地用餐去。王修那一嗓子把李小二吓醒了,王修哄他,气鼓鼓想非得吼一句才听话!
老宫人来送过一次晚饭,王修和李小二洗漱了,终于可以把鼻孔里的棉球取下拿去烧了。王修抽抽鼻子,除了略干略痒,倒没什么。李小二好像特别困,睁不开眼睛。王修看着,朱大夫坐在敞轩外面,大奉承安排王府守卫远远巡逻。入夜外面天气冷,敞轩里倒是不冷不热挺舒适的。王修想着出去以后要好好答谢朱大夫,便搂着李小二睡着了。
王修又做了那个梦。
他梦见自己睡在一条巨大无比的黑龙身上。他一点也不害怕冷峻威严的龙神,只觉得龙神从高处俯视下来的眼神只有温柔的爱恋。黑龙身上的鳞片看上去锋利刚硬如铁甲,王修甚至仔细端详了,跟老李的盔甲一模一样,冷硬厚重。只是躺上去,异常柔软暖和。王修迷迷瞪瞪心说,龙的鳞甲怎么想都不能柔软温暖嘛!他在大黑龙身上翻个身:你说是不是啊老李!
他听见高高在上的黑龙,用厚重的鼻音温和地应他:嗯?
王修蹭蹭脸,在黑龙身上安心地沉沉入眠。
第二天王修醒得早。院子里还没有洒扫的声音,晨光略略破开阴沉的云层,王修起身活动活动,一眼看见敞轩外面坐着的人。不是朱大夫。
是摄政王。
王修鼻子一酸,这大冷天的,你坐一晚上!
李奉恕只是撑着手肘小憩,赶上老宫人来伺候王修李小二洗漱,一脸懵圈地站起来,撞上王修在玻璃后头怒视,李奉恕汗毛一立,清醒了。
王修伸手一指卧房的方向,李奉恕尽量不漏痕迹地一缩脖子。
在王修威严的目光下,摄政王灰溜溜回卧房去了。
王修从鼻腔里哼一声,转身叫李小二洗漱,一摸额头,低烧。王修拉开李小二衣服领子,斑斑点点小小的红疹。王修很冷静,拉开自己的领子,胸前亦有红疹。比绿豆小一些,并不突出,略有些痒。
他告诉提水进来的老宫人:“去通知朱大夫,我和皇二子殿下都出疹起热了。”
朱大夫从客房中冲出,指挥几个老宫人把王修和李小二换下来的衣物床单全部焚毁,从现在开始王修和李小二吃喝都得听他。清淡为主,千万不能食用发物。大奉承战战兢兢生怕出错,亲自站在厨房盯着做菜。
李奉恕远远站着,看王修。王修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然后一指研武堂。
李奉恕默默进研武堂坐着去了。
李小二出疹起热都比王修早,王修症状却比李小二严重些,不光身上,脸上也起满红疹。朱大夫温声安抚:“成年人种痘就是比幼儿遭罪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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