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总督宗政鸢上报:已全军拔营东进,过永平府。
小广东已经是第二次进辽东,稀里糊涂有了点回故乡的归属感。他真正的故乡没有那样的冰天雪地,温柔美丽地吞没一切生命。第二次比第一次强一点,他们有了大马车,毛毡棚不算挡风,也比他第一次进辽东强多了。那时候出山海关只有一辆拉工具的驴车,还因为太沉驴犯犟了。当时李在德想借马,被来接的广宁卫驻军给讽刺回来。不过李郎中那个时候也从来不气馁,干脆卸了驴自己拉车。工部的呆子一群没主意的,就那么看着李在德拉车,直接栽进雪坑。
关宁军欺负他们,李郎中那时还是李巡检,没在怕的。干了一场群架,关系才有和缓。李在德在旁边用泰西鹅毛笔写写画画,十分专注。小广东小小叹口气,时间过得太快了,转瞬一年,李巡检成了李郎中,他们又回了辽东。
马车外面隐隐有歌声。小广东这两天总是听到有人唱歌,声音悠扬温柔,就是词听不懂。小广东听得神往:“这是在唱什么?”
李在德全神贯注计算,头都没抬。
越往北走越冷,小广东戴着护耳,像只小兔子。坐马车做得难受,行军途中偶尔休息,他就跑下车来回活动。两个年轻将军领队,其中一个小广东认识,在莱州见过,邬双樨。其实另一个小广东也见过,金棕的眼睛熠熠生光,看人跟猛兽盯猎物似的。小广东一见他就害怕,在马车附近看见他,立刻就跑。
旭阳忍无可忍,伸手一把薅住他:“我怎么你了?”
小广东真吓坏了:“对不起对不起,别生我的起,别生我的气。”
旭阳本来只是一问,一听小孩子求饶一样,真的一股火气就上来:“什么意思?为什么见我就躲?”
旭阳人高马大,小广东被他拎着:“军爷……军爷讨厌看见我们。”
旭阳一愣:“什么?”
小广东小脸煞白,旭阳放下他,缓一缓脾气:“我没有讨厌你们。”
小广东蠕动一下嘴唇:“去年军爷在山海关接我们,就……就觉得我们讨嫌。李巡检拉着车摔进雪坑里,军爷就……很讨厌他。”
旭阳眼睛倏地睁大:“我没有!”
小广东挠挠脸,他从去年就挺生气的,反正讲出来:“军爷说皇族出山海关就是给你们找麻烦的。还说我们会把炮修哑。我们都听见了。我们也并没有把炮修坏。”
旭阳怔半晌,我什么时候说过?
小广东看他呆呆的,挣脱他的手一溜烟跑走上马车。
旭阳失魂落魄地站着,他的爱马星云轻轻顶他一下。
李在德难得闭目养神,被一阵寒风吹得睁开眼,小广东打帘子进来,气喘吁吁:“好险好险,差点就被抓。”
李在德乐了:“什么被抓?都是晏军,安全得很。”
“那个很讨厌我们的军爷。”小广东整理护耳,“被他抓住了。”
李在德反应过来:“你说旭阳?他人不坏的,也不讨厌我们。”
小广东不说话了。
李在德继续埋头写写算算,小广东看马车车窗外,立刻认出路线。快要到达永平府,过了永平府就是山海关。过了山海关……就出关了。
山海关。小广东深深一叹。
“小孩子一个,怎么天天叹气。”李在德终于关心小广东一下,小广东也不觉得高兴:“冇啦。就是感觉好像离家越来越远,又越来越近。真奇怪。”
李在德呼噜呼噜小广东的毛儿。
晚上睡在马车里,伸不开腿。条件艰苦,能睡在马车里就是好的,起码有个遮风挡雨的毡篷。士兵大多数背靠背席地而坐,第二天就有不小心在睡梦中冻死的。
小邬将军给出关的军队争取了厚实衣物和不大的毯子,但是……抵不住寒风。李在德心里难受,邬双樨告诉过他,当兵的命苦,而且命贱。一条贱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丢。邬双樨虽然是游击,在行军过程中也并没有优待,而且根本来不及扎帐。李在德心如刀绞,不知道邬双樨是不是也在挨冻。小广东迷迷糊糊又听见歌声,他悄悄掀开马车帘,冷风垂着悠扬的歌声轻轻回荡。越往北,冷得越干净。月初没月亮,漫天星云。离得太远,听不真切,仿佛是从极远极高的天边幽冥中倾泻而下,是神明对人间的施舍。寒冷孤寂的风在荒野中回旋,小广东越听越难过,越听越心酸。那人唱的什么,他一概不清楚,只觉得深情惘然。
李在德嘟囔一句:“没有月亮呢。”
他跟小广东靠着取暖,小广东回头:“你听到没有?好几晚上都有这样的歌声。”
李在德认真听:“咦,好像是蒙古歌。我听旭阳唱过。咱队伍里还有蒙古人?”
小广东被冷风吹得脸疼,放下帘子,那歌声就又小了些,在马车外无奈地彷徨。车里的人没心,听不到了。
“我听了好几晚,估计是谁冻得睡不着。好听得很,咱们关内戏曲没有这样的唱法。”小广东父母没事儿喜欢唱两句,他自己也会高胡。一开始是听得新奇,后来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跟着歌声在震。唱歌的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求而不得,还是故土难归?唐诗宋词写到今天,左右不过是如此。从诗经起了头,寤寐思服,和王事多难。小广东自己猜着玩儿,可能是求而不得,辗转反侧。
小广东回头一看,李在德拿着一支笔歪头睡着,平时还很宝贝的眼镜斜挂在脸上。小广东轻轻帮李在德把眼镜拿下来,收到小锦盒里,吹灭蜡烛。李郎中实在是太累了,而且战战兢兢。开平卫一战里地形原因火铳火炮用得不是很多。辽东地形平坦广阔,正适合用火器。如果改进火器战斗力不如预期,所有火器的改良进程非常有可能停止。
小广东裹好棉被,靠着李在德,竖着耳朵听毡帘外面的声音,也睡着了。
第二天休整时,火器营教官弗拉维尔过来,和李在德谈火器问题。李在德站在马车旁边掐着腰活动腿,胸膛上挂个放大镜。没戴眼镜,眼神迷茫。弗拉维尔对待火器的经验很足,对于李在德来说很宝贵。小广东对弗拉维尔很有好感,因为这位番佬军官很英俊,眼睛是碧海映蓝天的颜色。不过聊什么小广东不太懂火器的问题,他专精地图,这一次跟着进辽东的晏军也是为了万无一失。他天生如此,把他放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没有太阳指南针,他也能找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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