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叶尤汐走后,未书闲庭信步般走到了书房,从窗中窥见小华子鬼鬼祟祟地往外走,他轻笑出声。
未书随手抽了张宣纸出来,轻轻滚开,这是宣纸中上品的棉连纸,白润细腻,质地匀密,触手生温,相当受文人喜爱追捧,但因太过少有,往往是作为贡品的。
未书手掌从纸上拂过,便忆起了自己小时第一次收到一卷棉连纸的欢喜之情。
那高高在上发下赏赐的,便是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
可小时候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哪懂那许多。
他忽而一笑,取了支紫毫笔,挥墨而就,若是虞令绯在场,一眼便看得出,他勾勒的正是作为前朝印记的那个图腾。
紫毫笔笔触尖锐,作画锋利,这图腾便显得狰狞了许多。
未书不知看了多久,直到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额上遍布汗珠子,惊慌道:“总管,寿康宫召见。”
未书意味不明地应了声,将笔往纸上一摔,顾自去了。
那笔尖正摔在了图腾上,将图腾污地狼狈不堪,四散的墨点溅满了绵白的纸张,宛如褪了色的血滴。
寿康宫内,太后正坐在高位失神。
这种场合原本轮不到虞令绯在场,牵扯到后宫阴私,又是涉及皇上安危的大事,换别人早躲了去,生怕惹事上身。
燕澜在养心殿时看了看她,也道:“你先回景阳宫歇着,晚些朕再去看你。”
当时看着这个男人平静的面容,虞令绯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脱口而出:“我……臣妾陪您。”
燕澜只是轻轻应了一声,虞令绯却仿佛在他眼中看到了光采。
她坐在皇上下手,地上则跪着叶尤汐与段含月。
其余人都被清出去了,只留了宁嬷嬷并卢德新伺候。
现下,所有人都等着未书来与叶尤汐对质。
叶尤汐已是半个死人,不知是破罐子破摔了还是吓得痴傻了,看着身旁的段含月沉默寡言的模样,她捂着嘴吃吃笑道:
“段姐姐,段姐姐,太后不是您的靠山吗?怎么您到了寿康宫还和我一样跪着呢?”
段含月蹙了蹙眉,不搭理她。
太后自打听卢德新说了今天的一场闹剧后,只深深看了她一眼,却未发话,既未斥责,也未让她起身,就让她跪着。
她心里也摸不准太后的意思了,只能强自沉住气。
太后只对皇上说道:“本宫与皇上荣辱一体,且这下毒的手段如此莽撞,岂能是本宫做下的,一切还是要问问未书才是。”
这话透露着强大的自信与骄傲,提起未书时又不像恨他背叛的样子,实在诡异。
虞令绯心里盘算着,以前她便觉怪异,今日看的更清楚了些,连侄女都在地上跪着,提到未书还不带怪罪,实在不像太后平时的脾性。
她努力回忆着前世听到的关于太后的传言,却只记得太后晚年似是出宫礼佛去了,也不知是不是跟宫里这遭子事有关。
毕竟宫廷秘闻,也不是如此好得知的。
未书来的很快,半点没拖拉,他面向还是那般让人不喜,肤色白的吓人,只一样不同,仿佛今日身姿都挺拔了不少。
他打进来就挺直了胸背,看了眼好生坐着的燕澜,遗憾道:“可惜了。”
可惜皇上没死吗,各人心里自动替他补全了话。
卢德新呵斥:“大胆!还不跪下!”
“卢公公,这些年我都跪腻了,临到死了,让我站一天可好。”未书笑道,不同于以往的谄媚或是阴冷,这笑意味风流,话也风趣,倒像一位手执纸扇打街过的贵公子。
太后凝视他许久,道:“你这是拿自己气本宫。”
未书洒然道:“太后说笑了,我一个阉人,哪有这个本事。”
叶尤汐看来看去,竟歪着头拍起了掌,哈哈一笑:“你们别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堂堂一国太后竟和身边的无根太监——啧啧,下作!”
宁嬷嬷听她出言不逊,脸都吓白了。
虞令绯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燕澜也是神情古怪。
太后恼她这疯傻样,蹙眉道:“去,让人把她舌头割了。”
燕澜使了个眼色给卢德新,卢德新心领神会,尖着嗓子道:“叶氏,休要装疯卖傻!”
又转而道,“未书总管,叶氏送到养心殿的东西里有着前朝禁药,据她所说是您给她备的食盒,可是如此!”
未书颔首道:“确是如此。”
竟不推拒,直直认了下来。
叶尤汐咯咯笑道:“黄泉路上还有你跟我做伴呢,不错不错。”
太后的脸色随着他的应声沉了下来,保养得宜的脸上罕见地失去了神采,显出了老态,她缓缓开口道:
“你所图为何?”
未书甩了甩袖,四处看了看,径直寻了个位坐下,正在虞令绯对面,她得以看清未书的眉眼,这才发现此人单看五官倒是十分俊秀。
只是往日都被一身阴郁破坏去了,也鲜少有人仔细看他。
把他看在眼里,客气唤他一声总管,也不过是因为他背靠着太后罢了。
未书自顾自坐下后,主动道:“卢公公,您怎的不继续问了,太医院的无能之辈总不会没查出来是什么药?”
出乎意料的,是燕澜回的他:“金屑霜。”
“对,金屑霜。”未书含笑点头,似是对太医嘉赏般,着实诡怪。
“这金屑霜可真难得,纵使贵为太后之尊,也不过得了少许,眼见着就剩半个瓷瓶了,幸而蒙太后信任,才叫我倒出来少许给皇上。”
“你并非想杀朕。”燕澜语气平淡,却透着肯定。
这与虞令绯所想不谋而合。
若是未书真想谋害皇上,以他的人脉本事,这毒又如此厉害,便是将人安插到景阳宫甚至养心殿的小厨房,都是防不住的。
可他偏偏挑了叶尤汐,一个没什么本事、又不被皇上所喜的,依着皇上对后宫其余人的态度,极大可能是不会动的。
既然金屑霜如此宝贵,他断不会拿它来多番尝试,赌皇上的心情。
“皇上是真龙天子,我又不想做皇帝,费心杀你做甚。”未书语带玩笑,让人分不清真假。
“本宫问你所图为何。”太后闭了闭眼,面带疲色,又问了遍。
未书看了她一眼,道:“我一个无根的阉人,这辈子再无什么抱负可施展,唯愿为家父毕生所愿添上一笔。”
说着,他哼笑一声,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虞令绯:“昭仪娘娘可知,你虞府的书房里正藏着样好东西,是用好了,足以让你一家子都死无葬身之地的东西。”
虞令绯立刻便想到了那画卷。
只不知现下该不该说明那画卷已被皇上寻着。
她不动声色道:“是何物?本宫家中的事怎么未书总管知道的一清二楚的。”
未书道:“我一个宫里的奴才能知晓,自是因着这东西便是宫中出去的,宁嬷嬷,你说是不是啊?”
宁嬷嬷猝然被点了名,惊慌失色。
太后的声音辨不出喜怒,道:“宁嬷嬷。”
宁嬷嬷双腿一软就跪下了:“太后娘娘,是总管拿奴婢的外甥一家子要挟奴婢做的啊娘娘!奴婢侍奉您一辈子了,只做了这一件错事,求娘娘宽恕!”
未书好整以暇道:“老妇,我既然能让你做一件,十件八件也是能的,你当太后会信你。”
宁嬷嬷低泣着,伺候太后这许久,她太了解太后的疑心病,知晓一旦事发,自己就完了。
太后道:“你伺候本宫一辈子了,却不信本宫,去信他。”她手指点了点一脸兴味的未书。
宁嬷嬷到底对主子有旧情,闻言哀切道:“便是跟了您这许久,在您心里未书公子到底是不一样的,奴婢自知是比不过未书公子的。”
太后手指顿在了半空中。
叶尤汐第一个打破了平静,喉咙里滚出几道怪里怪气的声音,道:“原来你们真的有一腿,啧啧。”
未书瞪她一眼:“好蠢的东西,便是疯了也蠢。”
“太后一把年纪了,她少时心仪的人早已成了一抔黄土,还是自己亲自送下地狱的,可是?”未书整理了表情,慢慢道。
太后不说话,兀自想着些什么,燕澜一直也未开口,给了未书继续说下去的机会,这无疑是一种沉默的支持。
“除却亲信之人,谁又能得知前朝余孽竟是在大煦当朝太后的纵容下才得以苟且偷生,像拔不尽的顽毒,吸附在大煦骨骼之上。”
“我卫家当年奉先帝旨意,暗查前朝之事,全怪我父亲太过机敏,查到了当朝皇后的人手留下的蛛丝马迹。”
说到这,未书讽刺一笑:“太后也是狠绝之人,当断则断,仅凭一枚刻了前朝印记的阳刻章便定了我卫府的谋逆之罪,不得翻身。”
太后闭上了眼,似是不想再听,可颤抖的手与不断起伏的胸膛泄露了她的情绪。
“起初我还在想,为何我卫府一夕之间只活了我一个,还费尽心机换了身份送入宫做了阉人,亲自带在身边。斩草除根,连我一个稚儿都懂的理儿,皇后岂会不知。”
未书面露古怪笑意:“待我靠着您的威仪掌控了权势后才知,原来当年的卫府嫡子与少年皇后还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璧人,只自皇后入宫后再无人提起了。”
“太后当为女中奸雄,恋慕之人也能亲手杀了去,当真不凡哪!”
未书的一席话兀自飘荡在寿康宫里,像万里苍穹上漂浮的云,隐隐绰绰的,无人去接。
段含月跪在地上,膝盖已经麻了,心底一片凉意。
听了这席秘辛,原本尚有活路,眼下看来,能活着出这寿康宫便是天大的恩典了。
今日的事超出她的想象太多,任她算的精巧,也算不到未书对太后的恨意,恨到宁愿以身试法也要将太后连萝卜带泥地拔出来。
作为当朝太后,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女人,又大权在握,鲜少有什么事能打压到她。
可牵扯到动摇了大煦根基的层面,太后必敌不过,便是段家笼络了臣子,可又不是给人下了蛊,派系之争是朝中派系窝里斗,要是亡了国——哪有他们的好日子在!
再又提及太后亲手葬送的故人,无异于是攻心之计。
听着不如前者致命,但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攻心才是最狠绝的一招。
段含月心里明白,太后身边的人都明白,太后已然老了。
她年轻时能做的出的事,到老了未尝不悔,不想,不念。
再冷硬心肠的人,垂垂老矣之际总有弱点。
未书终于等到了。
等到太后完全信任他,给了他极大的权势。等到太后老了,老到见着小辈就会想起曾经的故人时。
等到新帝积攒了实力,在朝中占了上风,将太后一党视为绊脚石时。
未书已立于不败之地。
“今日之事,臣妾是不是听了不该听的?”
两人相携着从寿康宫出来,乘了御辇至景阳宫,饮了口热茶,虞令绯的心才安稳下来。
“这种秘辛藏污纳垢,属实不该让你听得。”燕澜无所谓道,“但听了也无妨。”
“唔。”虞令绯轻轻应了声,“皇上准备如何处置他们?”
方才在寿康宫,见太后面色极差,一时之间事情没个了断,皇上只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带着自己走了。
当场的人只带走了一个叶尤汐,出了寿康宫就送去冷宫了,直接贬为庶人。
余下都是寿康宫的人,皇上都留给太后决断,看着是难得体贴,虞令绯却猜他另有用意。
“卫书此人的身份朕先前是得知了的,太后做事并非天衣无缝。他今日做下此事,于朕颇有助益。”
虞令绯道:“但他给皇上下毒也是确确实实下了的。”
燕澜点了点头:“若不如此,也不能将太后拉下水了,用了太后私藏的前朝禁药,才能让太后这个主子也跟着染身腥。”
“他做错了事,这些年帮着太后也做了不少错事。”虞令绯不满卫书危及皇上安危,却也知晓皇上不会动叶尤汐送的东西,到底是卫书将人的心思都琢磨的透彻,也是个人才,“可年幼的他的确无辜,身不由己。”
卫家当年被满门抄斩、近亲流放,俱是太后为一己私利做下的。
“太后总要炼把刀子,不是他也是别人。想必太后让自小满心忠义的卫书卫公子行阴私之事,心里也会安心几分。”
虞令绯叹了口气:“一同沉于泥潭,便是一同的脏污。”
燕澜拉过虞令绯的手把玩着,静静道:“非是朕大发善心,只他卫家满门忠烈,现下就留了个他,还被太后强行扣在宫里做太监,以后卫家是无后了。”
“他既有心报仇,也是帮了朕一个大忙,朕有心宽恕他一二,也算全了当年卫家对大煦的忠义。”
话已至此,虞令绯便未再说什么。
卫书有罪,但卫家何辜,死去的人不能复生,于皇上而言,只能在卫书身上补偿一二了。
但到最后也没轮着皇上来做这难得的善举。
暮色到临之际,卢德新打外面进来,小心道:“回皇上,卫书死了。”
虞令绯正歪缠着燕澜要悔棋,闻言笑意渐消,燕澜将手中的棋子抛回了玛瑙制成的棋罐,道:“如何死的?”
“说是咱们离去后就径直出了宫,皇上没交代拦着,太后也没拦,只让他徒弟跟着去了。”
“结果寻到了东城桂花巷子里的一个宅院前,卫书袖中滑出把匕首,就、就自戕了。”卢德新头埋得低低的。
“那宅子先前就是卫宅罢。”虞令绯喃喃道,不知怎的,她忆起曾经虞府破败后,独留她一人还在上京后宅里苟活,她也曾拼命逃出去过,看得那买了宅子的人一箱箱往里搬着东西,极热烈鲜活的一家子。
背后是没落的安西伯府,是她再不复相见的亲人。
“是卫宅。”卢德新道。
卫书之死只有他们几个知道,他在后宫待了这些年,最终大仇得报,终是洒然离宫,死也要死在宫外,只余宫中几声嗟叹,很快就被风吹散了去。
可怜又可悲的是,这世上仅有的、最在乎他生死的是他的仇人。
过了两日,太后将燕澜找了去,安排了宫里几人的命运。
宁嬷嬷被遣出了宫,捡回了一条命,临走前感激涕零地磕头谢恩,太后看也未看她一眼,挥了挥手。
段含月做下了背叛的事儿,也算是卫书得偿所愿的一大助力,太后提及要将她一同带去南兴寺礼佛,想是要长伴青灯了。
太后注重保养,可这两日过去,面色骤显老态,仿佛把前十年未动的时岁都在这一夕之间找补了回来,两鬓花白着,瞧着已是个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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