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这回双手抖索,浑身发颤:“骆夫人,你说话未免太过份了,我与你素无冤仇,何故拿话来刺我?哼,武将之家,果然连礼都不讲,真是令人好生开眼。”
卓氏一径大笑,反唇相讥:“武将之家怎么了?你李府诗书之家,可也没见满门都是俊秀的呀?”
见这二人明显是对上了,而钟氏也没有要插嘴的意思,携同来的几位官家夫人,心下无不怨这李夫人搅事,只得纷纷做起和事佬来,把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给搅和了下,居中调停过后,再说了几句场面话,便一起辞别了。
待送完人回来,钟氏拿手虚点了卓氏两下,笑起来:“你这性情真是越发梗直了,当场就把人怼得说不出话来,也不怕日后树敌?”
卓氏也不遮不掩地表露心思:“她都要抢我儿媳妇了,我还怕得罪她?没轰她出去,那就算轻的。”
她拿出一对毛绒绒的护腕来,笑着说:“我那大儿子啊,天天惦记着嘉嘉那手伤。他听说骨折后那关节处到冬天会发冷,进了寒气更好不快,就自己偷摸着,去找人做了这皮腕子——”
卓氏说着,递给钟氏:“可他到底年纪小,那脸皮子且薄得很,不好意思亲自来送,又怕搅了嘉姐儿养伤,就巴巴地,央着我这个做娘的来替他跑腿了。”
钟氏接过,在手里摸了摸,发现还是两块水濑皮,便要退回:“嘉嘉恢复得挺好的,至多上元节前,那板子就能拆了,哪里需要浪费这样好的皮料。”
卓氏伸手止住:“这也是他一份心嘛,你要是不收了这物转送给嘉姐儿,我回去可不好向他交差。”
她打趣道:“那些势力眼的人恬着脸提上门的,你都能收,我大儿子这花了心思的,你更得收了。”
都这样说了,再推拒,就显得格外不给面子,也太过生分了。
是以,钟氏便笑着接过了:“如此,那我就替嘉姐儿收下了,你也替我向垣哥儿道声谢,这孩子委实有心了。”
卓氏捂着嘴在乐:“我那大儿子啊,是个有志向的,他可是说了,自己如今位卑职薄,怕委屈了嘉姐儿,等他明年升了阶,再开口提亲呢。”
钟氏却是叹了口气:“垣哥儿是个靠谱的好孩子,说句交底的话,我心里头,是至中意他做我女婿的。但咱们关系好,我还是得提前把话说在前头,若挑选夫婿,还是先得看嘉嘉的心意。”
卓氏连忙附合道:“不用你说,这个理儿我也清楚的,嘉姐儿若真对垣哥儿有好感,那自然皆大欢喜,可她若是只把垣哥儿当普通郎君,那我们也断不会强求。你且放心,不管这儿女亲家做得成做不成,总归啊,不会伤了咱们两家的交情。”
钟氏松了面色,满含笑意地点点头。
二人再叙了会子话,自然而然地,把话题扯到了岳憬被诟陷之事上去。
卓氏好奇地问道:“岳大人那事儿,当初我们府上那大块头可是往上递了两回奏章,圣上也没给半个字批复的,怎么突然间就有反转了?而且这速度也是够快的,可是你们求了什么人?”
她压低声,凑过去:“我要问一嘴,你也别怪我八卦,听说,你们那位外甥女和二皇子是有旧情的?会不会…”
钟氏笑意顿了一息,很快复原了神色:“哪能呢,你别听那些瞎传的话,这事儿啊,就是圣上明察秋毫,我家老爷才得以脱罪…咳咳,总归,是圣上英明。”
说起这事,钟氏也是心内复杂,满口难言。
她总不能说,是自己女儿为了救父,巴巴地去求了博安侯,给人当丫鬟使唤,还坠马摔折了手?
这铁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是以她思来想去,还是和女儿商量了,决定要把这事瞒着,就连自己丈夫都没有告诉。
卓氏也不是个蠢的,见她这样作答,便也笑也不多问,笑意朗朗间,再转着去作别的叙话了。
落难后复又东山再起的感慨、劫后余生的庆幸,一桩桩一件件,都且有得聊。
等这老姐俩亲亲热热地唠完,钟氏把卓氏送到府门口时,天时已近晌午。
还未到深冬,已是大地寒凝,万物凋零,又因为没有出太阳,天畔有些灰濛濛的。
而此刻长春宫内的气氛,一如这使人感到气闷的穹窿一般,阴霾四漫。
长春宫内,当值的宫人们个个浑身紧绷,大气都不敢出。
方才听到茶盏、玉壶等拉拉杂杂的东西掉地后,她们正想进去收拾,却被宋皇后给厉声喝了出来,现在个个惴惴不安,生怕下一刻,主子的怒火就要殃及到自己身上。
内殿中,宋皇后胸膛不停起伏,眼心眉梢都是怒意,显见是气急了。
指着立在一地碎杂之物中的梁致,宋皇后指间发颤,眼里也浮起暴虐之色:“致儿,你信不信我让那彭氏女子活不到明天?”
梁致面色如常,淡声回道:“母后向来视人命如草芥,有什么是做不出来?这话,儿子自然是信的,无有半分质疑。只是母后可要考虑清楚了,您若是动了月儿,我也不会苟活于世,可惜母后没有第二个皇儿,可去替您争,您想要的一切了。”
“放肆!你是打哪儿学来的这些混账话?”
宋皇后被气得险些站都站不动,她咬牙又切齿地:“我且问你,那岳憬之事,可是你插的手?”
梁致不语。
宋皇后恨铁不成钢,把桌面拍得嘭嘭作响:“冥顽不灵,你简直是冥顽不灵!你是皇家儿孙,想要什么样的女子要不到?非要去痴恋一介低贱的孤女,她是给你施了什么迷心的蛊术不成?”
梁致低眉,笑着答道:“她若给我施了蛊术,那蛊,也是我自愿中的。”
宋皇后:“你!你这是存心顶撞于我!”
梁致弯唇笑了笑。
玉树般的郎君,即使是立于凌乱中,仍是一派清雅俊朗。
梁致缓声道:“若母后如此理解世间情爱,那我便借这话问母后一句,是否父皇,也给母后施过蛊术?”
宋皇后头昏目眩:“你说什么?”
梁致神色不变,声音温朗地,吐出一句句无比凌厉的话:“母后屡屡戕害父皇的子嗣,当真只是为了替我留住那储君之位?明明是母后善妒,受不了父皇身边有其它女子,更受不了父皇与其它女子育有子嗣,可母后惯来是这样,喜欢给自己的私欲套上崇高的外袍,再大义凛然地用来裹住我。”
“——那余莳欢何罪之有?要论起来,也是父皇的过错罢了,可你妒火中烧,偏要把矛头对准那余莳欢,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
这些话像雪后冰棱一般,把宋皇后砸得眼冒金星,她向后趔趄半步,跌坐在椅上,好半晌,都像失了知觉一样。
待识觉重归,宋皇后不可置信地喃声道:“你、你是在数落我?”
想到余莳欢,宋皇后如同被人踩了痛脚般,拧着蛾眉来,厉声叱道:“你为了外人指责我?孽子,你居然还替余莳欢那个狐媚子说话?她若不愿委身于你父皇,自去寻了死路,岂不一了百了?此女是个心机甚重的,你还当她良善无辜?真真愚蠢至极!愚蠢至极!”
“不敢数落母后,只想让母后知晓,儿子已长大成人,不应,是任你拔来摆去的物件。”
梁致直视她:“论宗排资,儿子是嫡长子,那储君之位,本就该是我的,若非母后戕害过余莳欢、害得七皇弟流落民间,今时今日,父皇也不至于那样偏心疼爱他,更不至于,与母后几近陌路。”
宋氏如同被煌煌玄雷击中一般,她眼中倒逼出泪来:“致儿,你怎能这样说母后?母后步步钻营,也是为了你、也只为了你!我堂堂一国之母,却要放下身段去笼络朝臣,还有你那正妃,她不时就要来找我哭诉,我又得帮你哄着她…”
她恨声:“朝中、内院,哪一处我不帮你用着心?你不体谅我也就罢了,还句句戳我心窝子!再有,你忘了你长姐么?她堂堂公主,却要去给人冲喜,我们娘俩这是都是为了谁?我这般苦心为你!致儿,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我这个当娘的么?”
气氛静得骇人,只能听到宋皇后因激动过度,而呼嗤呼嗤的呼吸声。
半晌后,梁致忽然溢出声轻笑来:“如此,儿子便回应下,母后前番说的那句话罢。”
“——今日这些话,无人教我,我也无需人教。母后何等心思,儿子心中其实清楚得很。以往,儿子不是不通透,只是过于体谅母后,才对母后听之任之,可母后何时又曾体谅过我?母后只知变本加厉地压迫儿子,无视儿子所愿…”
“——母后可知外人都在笑我是傀儡皇子?嗬,母后肯定是知道的,只是充耳不闻罢了,在母后看来,傀儡又如何?只要听母后您的话,便足矣。”
说完这些,梁致上前一步,逼视着宋皇后:“儿子今日是来与母后议事的,并非是为着争执而来,方才儿子说的话,母后若不记得,那儿子便再说一回——萧府之女,儿子可以娶,但另一个侧妃,必须是月儿。否则,儿子一个,都不会纳。”
宋皇后脑子里再度轰轰然起来,额头一阵冰凉:“你这是在威胁我?”
梁致漠声:“只是提前知会母后一声罢了,谈不上威胁。”
宋皇后痛心疾首,亦惊慌不已,而占她情绪最多的,却还是被忤逆的羞恼,与那股泼天的火气。
她腾地站起身,正欲发作,却在触到梁致的眼神后,气焰霎时矮了下去。
梁致面色无波,双瞳却暗如暴雨前的天幕,其中夹杂着固执与无畏,眼底还隐有冷芒,让人不敢直撄其锋。
一向乖顺,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儿子,突然变得有些陌生起来,宋皇后心内一凛。
可身居高位多年,她习惯了颐指气使,习惯了儿女的听话与顺从,让她在儿女前示弱?怎么可能?!
不过几息,宋皇后便恢复了从容,与一贯的睥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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