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丫头从食盒里捧出一碗莲子粥,一碗杏仁茶,还有一碟子金糕摆在了桌子上,略福了福,准备离去。
吕云生端起杏仁茶刚喝了一口,忽想起了早饭时候,薛令仪为他添饭添汤的情形,忙喊道:“你站住。”
丫头回身站好:“大人还有何吩咐?”
吕云生问道:“夫人那里可有送去了宵夜?”
丫头回道:“夫人夜里不用宵夜,故而不曾送去。”
吕云生“唔”了声说道:“同我这般送去一份儿,再叫人剪了一篮子鲜花过去。”
丫头应了退下,吕云生将茶碗搁下,心里忽然有些欢喜起来。明日,明日将那丫头叫过来,他们一家三口,也好吃顿团圆饭。
只是想起那丫头的倔劲儿,吕云生眉头略微一皱,又变了主意。算了,好容易最近那女人温顺了些,他可不想给自己添堵了,这团圆饭,还是再等等!
丫头奉命拎着食盒往薛令仪那里去,进得院子,瞧见屋子里已经熄了灯火,略一迟疑,还是上前敲响了门。
有丫头很快从一旁的角门走了出来,身上搭着件衣裳,打着哈欠道:“都这时候了,来干嘛呢?”
送宵夜的丫头回道:“是老爷叫我来的,给夫人送宵夜。”
“夫人从来不用宵夜,你还是带回去,夫人睡得早,这会儿怕是已经睡熟了。”
只是那丫头不肯,咬着唇儿道:“劳烦姐姐,给我敲一敲门,夫人怪罪,顶多不理会你,不过是个冷脸子罢了,可老爷要是恼了,我就没命了。”
都是伺候人的,这里头的苦楚,哪能不知道。披着衣服的那丫头心生了怜悯,就走过去敲起了门,然而敲了好一会子,里面却只是黑灯瞎火,没有半丝声响。
送宵夜的丫头满脸惊疑:“夫人怎的睡得这般实在?”
可伺候薛令仪的那丫头却是知道,她伺候的这个主子,可是个耳尖觉浅的,心生出不好来,高声说了句:“夫人若是还不应声,奴婢就无礼了,就要进来了。”
屋子里果然还是没有半丝回音,那丫头急了,一脚踹开了门,寻摸着打火石点燃了蜡烛,这才惊觉,这屋子里早就没了人的踪迹了。
很快,薛令仪一行人逃走的事情,便被丫头禀告到了吕云生这里。吕云生登时大怒,起身便亲自去查看。屋子里空空荡荡,果然不见了人影。
这怎么可能,那开起山门的暗锁,整个庄子也只有那么几个人知道。
吕云生脸都气黑了,怒吼道:“去,把人都给我叫起来。”
庄子里不过五六十个人,全都立在石台上,独独缺了桑洲和他妹妹霜儿。桑飞眉头紧皱,对于桑洲缘何背叛,心里倒是有了几分明白。
“枉我救了他的性命,他竟背叛了我。”吕云生脸色铁青,一甩手上的鞭子:“开山门,追!”
林子里的路并不好走,马车一路晃荡,眼见月上中天,还未走出这茂密深林。
红莲有些着急:“娘娘,这脚程太慢了。”
话刚落,便听见后面有马蹄声和人的叫喊声,薛令仪大惊失色,掀开帘子便发现林子深处火光映天,人影幢幢,马蹄声凌乱不断,正在快速逼近。
“糟了。”红莲惊叫道:“贼人追上来了。”
前面赶车的桑洲也察觉了动静,一时间心慌意乱,忙喝止住了马车。
红莲察觉车停下,心里更焦急了,直接跳下马车往前冲去,喝道:“做甚停下?”
桑洲没说话,只是立在马车旁,木桩一般呆呆看着远处的火光。他脸色不好,很苍白,身子也抖得厉害,分明是害怕极了。
红莲皱眉瞧着他,晓得这人怕是指望不上了,立时夺了马鞭,将桑洲一推:“你过去,我来驾车!”
只是林中长草勾勾缠缠,车厢里又坐着大小好几个人,哪里比得过吕云生一行人单人独马,很快就被截了下来,团团围住。
坐在马车前头举鞭驾车的红莲很快就被吕云生看在了眼里,心知这便是前几日混进庄子里的奸细了,□□一指,喝道:“杀了她!”
薛令仪急忙从车厢里跳了出来,叫道:“红莲,快走!”
红莲迟疑间,就听薛令仪大声喝道:“你敢不听命!”
话音落,便有□□直捣脸前,亏得红莲机警,身子往后一仰,便躲开了去,又是一个倒身仰,顺着马车跌落草丛,一个滚身没入了沉沉夜里。
桑飞一枪不曾刺中,又见女飞贼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收枪回身,扠手道:“大人,人已逃走,此间天光昏沉,长草茂林,不好寻找。”
吕云生点头道:“知道了。”又看见了一旁呆滞的桑洲,不免怒火上头,喝道:“将叛徒捉来!”
桑飞回转马头,目光担忧地望向了桑洲。
桑洲此时才如梦初醒,踉踉跄跄上前去,不及跪倒在地磕头求饶,便被吕云生探身一剑刺中了前胸,顿时血点四溅,痛彻心骨。
吕云生压根儿就没有给他活命的机会。
“大人手下留情。”桑洲高喝一声,忙翻身下马跪倒在地,再抬起头时,正是满眼湿泪,目露祈求。
只是吕云生却哪里有丝毫怜悯,抽剑喝道:“背叛主人,该死!”
桑飞回头看向桑洲,桑洲已经跌落草间,气息喘喘。
上前将他抱住,桑飞低声啜泣:“你为何要背叛了大人呢?”
桑洲自知将要命归黄泉,磕磕绊绊,断断续续道:“妹,妹妹,霜儿——”
桑飞哭道:“霜姑娘有人伺候,吃喝不愁,你若是真为了她,便不该背叛了主子。”
桑洲摇摇头,憋足了一口气,又细声喘道:“新帝即将登基,不会善罢甘休,我只想给霜儿找个好去处,我能死,可她要活着。”
桑飞一下子全明白了。
吕云生听不清那两人说的什么,只是他也从不关心,眼睛四下一看,便发现了躲在暗处,眼眸冷冷望着他的薛令仪,顿时眉目舒展,目露得意。待要下马去捉,五脏六腑里却忽然剧烈疼痛起来,仿佛叫人拿了把尖刀在里面转了一圈儿。吕云生痛呼一声,捂着肚子就伏在了马背上。
红莲原是躲在暗处,瞧着这模样,知道是药性发作,不觉欢欣鼓舞,跳将出来喝道:“尔等听着,你家主子已经毒.性发作,过不得两个时辰,便要肝肠寸断而死,我劝你们赶紧逃命,何必替那将死之人卖命,做了这异乡野鬼!”
吕云生本就疼得满头大汗,问得此言,不觉怒火中烧,强忍着痛道:“一派胡言!”又道:“尔等不要听她胡言乱语,若是下.毒,我那书房素来有人看守,她必定进不得。若是吃食,咱们同吃同喝,我若中.毒,你们又哪里跑得掉。”
薛令仪淡淡接口道:“你身体里的毒,来自两种不同的药。这两种药分开食用完全无害,可放在一起,便会成了断肠毒.药。他们即便食用了井里的水,可吃进肚子里的,却只有一种药,可你不一样,你可记得每天早上我为你添汤加饭吗?另外一味药,就是那时候被我偷偷放进去的。故而今夜只有你一个人会因毒而死,旁人却不会。”
桑洲忽的气息喘喘,他知道他大限将至,艰难地喊了一声:“夫人。”只泪眼婆娑望着薛令仪。
薛令仪没说话,只是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
桑洲很快便咽了气,闭上了眼。
吕云生见着众人慌张退却,又觉得腹内中绞痛得愈发厉害,有温热的液体不时在喉管处往上涌动,似有喷薄而出之势,心知他确实中.毒,喝问道:“解药呢?”
红莲冷笑道:“这毒无药可救,你就等死!”
桑飞怒不可遏,上前便要擒拿红莲,两人都是高手,招招致命,却又打得难舍难分。
吕云生强自在马背上直起腰身,指挥道:“将他们都拿下!”顿了顿,又道:“格杀勿论!”既是要死,干脆一起下黄泉!
薛令仪忙往后退了一步,不屑道:“这里面还有你亲生的女儿呢!你好狠的心肠。”
吕云生满头冷汗,却森森地冷笑:“无毒不丈夫,咱们一家三口,永不分离!”
一干人手持利刃待要上前绞杀,却听得远处遥遥传来叫喊声,火光明亮,薛令仪眼前一亮,喝道:“救兵已来,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这一声喝住了众人,马背上的主子眼见着毒性发作,远处又是追兵层层,不知道哪个先喊了一句:“跑啊!”然后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人就都跑了。
大势已去,吕云生没再理会那些逃走的人,伏在马背上回望一瞬,忽的喝马上前。
薛令仪回头就要躲,却被吕云生喝问道:“你便不想知道,那两个姓颜的如今在那儿吗?”
那两个姓颜的——
薛令仪如雷击中,顿时愣在原地,难道颜正则没死?难道清和还活着?
便是这个愣神,吕云生捉住了薛令仪,将她扯上马背。
红莲大惊失色,忙喊道:“娘娘,快跳马!”那姓吕的虽还能苟延残喘,可他此时此刻腹痛难忍,不过是头纸老虎,一戳就破。
然而薛令仪眉峰未动,只抬眉看了一眼红莲,便由着吕云生喝马而去,消失在茫茫深林里。
主子已然离去,手下也做鸟兽而散,只剩下桑飞还不依不饶。红莲的功夫比他弱了一层,踉跄着躲开,跳上一棵大树怒斥道:“你主子都跑了,你还在这里拼命为何?你杀了我,可想过霜儿姑娘吗?”
桑飞的枪就戳不下不去了。
红莲却是趁机跳了下去,随手扬起一包白色粉末状的东西,桑飞还没回过神,高大的身影便从枝干上轰然落地。
不远处,赵世荣带着一干人已经疾奔而来。火光人影幢幢相间,红莲不知道来人是谁,此时也顾不得其他,忙从车里抱下了范丫,看着躺在车厢里的其他两人,一个不能动,一个昏沉不醒,眉心立时紧了起来。
范舟摆摆手,急道:“你抱着孩子先躲起来,若是坏人,就不要出来了。”
红莲沉默地看着范舟,范舟又摆摆手,面带急色,连声催促。
眼见来人已然逼近,红莲没时间磨蹭,狠了狠心肠,抱着范丫就走。可范丫这时候却犯了倔,怎么也不肯走。红莲无奈,只好竖起手刀打晕了范丫,又找了个野草藤蔓茂盛的地方,就藏了进去。
赵世荣很快下了马,疾步上前掀开车帘,见着里面的人先是一喜,叫了声:“范舟!”只是很快,他便发现这里除了范舟,就只有一男一女两个昏迷不醒的陌生人。
范舟见着赵世荣欢喜疯了,忙扯起嗓子喊道:“红莲姑娘,是赵三爷,你快出来!”
赵世荣听得后面不远处的黑影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忙招手叫人带了火把过去。火光照亮红莲和范丫的脸,红莲不及欢喜,就焦声喊道:“三爷,快去救娘娘!”
这话可叫赵世荣一下子掉进了冰窖里,浑身上下都冷透了,阴着脸道:“可知道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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