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已近,嫩枝新发。
楚帝与礼部官员详说罢灵山祭天之事,便倚在御书房的榻上浅眠。睡的迷迷糊糊时,忽听到耳旁有人隐约在说着什么话,似乎是“南王出,北楚寒”。这话轻飘飘的,却让半梦半醒的楚帝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时,只瞧见御书房里侍立着内监刘旺。
“刘旺,”楚帝起了身,道,“方才朕听见有人说着‘南王出’之类的话,可是你在絮叨?”
刘旺低眉顺眼,道:“奴才哪敢搅您的清净?必然是陛下梦中有灵,神明传话呢。”
楚帝怔了一下,点头,道:“也对。”顿了顿,他悠悠道,“先前还梦着采芝与朕说话,后来便被这几句话给打搅了。采芝与朕说了些什么?太子不慈……记不得了。”
想到陆兆业,楚帝的面孔便为之一寒。
若不是陆兆业命有凶煞,又怎会害的亲生母亲匆匆离世?
要是没有陆兆业,采芝也不会走的这么早。
刘旺略略抬了头,偷瞄着楚帝面色,小心翼翼道:“陛下,‘南王显’这类的话,市井里倒是有传闻。全句说的是‘南王出,北楚寒’,大多是街巷小儿游乐时唱喊,兴许陛下在外头听到过。”
楚帝不言不语,只披上了件外衫,眉心间一片沉意。
南王出?
莫非……
说的是那镇南王陆显仁么?
想到镇南王,楚帝心底便极是复杂。这镇南王在军中威望极高,他多年都未能卸去其兵权,任由其握着北边三十万大军。好在镇南王府的世子不是个有野心的,便是镇南王有心生事,恐怕也会为其拖累。
想到那成日不务正事的陆麒阳,还有军功赫赫的镇南王,楚帝略略有些不安——这镇南王放在那儿,到底是桩祸患。在响儿继位前,还是得将这些荆棘都拔了去,为响儿铺平康庄大道才好。
这样想罢,楚帝歇了一阵子,对刘旺道:“画贵人还在偏殿歇着么?让她到朕这头来坐坐。”
刘旺应了声,出去了。
这画贵人便是新进入宫的柳如画。
她初初入宫未多久,便几乎天天都被陛下召幸,白日里都要随驾同游。便是陛下在御书房批折子,都要画贵人在旁陪伴。那曾经宠冠六宫的柳贵妃,已是许久没有见着陛下的面了。
广信宫里,柳贵妃听闻今日又是柳如画陪伴圣驾,气的几欲发狂。
柳如画较自己更为年轻貌美,又更似先德妃。恐怕要不了几日,陛下的心便会到柳如画那儿去了。现在的柳如画尚且愿在自己面前做小伏低,来日恐怕便会忍不住耀武扬威了!
她定要想个法子,让柳如画知道谁才是陛下跟前的宠妃!
罗嬷嬷见柳贵妃心情郁郁,有心讨好她,便道:“娘娘,昨日下头仅供了一支发钗上来,您必然会喜欢。若是戴了这发钗,随陛下一道去灵山祭拜,也能让画小姐知道谁才是这后宫的主子。”
说罢,罗嬷嬷就叫婢女献上发簪。柳贵妃定睛一看,却见这发簪精细雕出了卷草缠飞凤的图样来,凤口中衔了颗硕大明珠,下垂寸许长的金缕,极是华贵。
“凤钗?倒也与本宫相衬。”柳贵妃全然忘却了沈皇后的存在。她怒在心头,也不管什么逾越不逾越,对罗嬷嬷道,“与陛下一道去灵山祭拜那日,就戴这支发钗。”
这下头进贡入宫中的宝贝,总是头一个送到柳贵妃这里,让罗嬷嬷与贵妃挑选,绝无例外,连沈皇后都要排到后头。柳贵妃为显盛宠不衰,自然是将最好的都挑了去,今次亦然,她并不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她将这发钗簪入发间,揽镜自照,极为满意。
***
隔了数日,便是灵山祭拜之日。群臣百官与陆氏子弟,乘了一共百来车马,浩浩荡荡,出了楚京城。
那京城外的灵山绿意新成,满山娇枝,正是最为生机勃发之时。
灵山上有座天庙,乃是历代帝王祭拜天神之地。每一朝、每一代,皆会有一名司天官在此地侍奉,占卜天意、祈求顺调。这一年开春,司天官便早已命底下小童洒扫天庙,以迎今上圣驾。
这司天官姓何,已任了近二十年的天官,向来虔诚仁厚、兢兢业业;手底下栽培了数个门生,亦是名满京城,常传天意。其中有个叫洪武的,因擅察天象,极得陛下器重;何天官对这洪武也是礼让非常,只等着托了洪武的福气,一路平步青云。
何天官带着洪武,到灵山脚下亲迎楚帝。只见得帝王依仗威严,群臣百官罗列。帝后身着明黄正服,衣上刺龙绣凤,尽显天家威严。
依照习俗,为显虔诚,自山脚后,帝后便是亲自行路,二位皇子则留在山腰灵宫,各自持香侍奉天神。待到了山顶天庙时,众人皆有些疲累。楚帝却是兴致勃勃,欲先祭天。
待礼乐声起,楚帝便躬身祭拜天神。天庙威严高耸,百官静默无声,四下一时肃穆已极。
三躬罢,楚帝转向洪武,道,“今日在神前献舞者,并非永淳,乃是沈家的女儿。也不知道,天神会不会因此动怒?”说罢,便哈哈大笑。
洪武却面色一改,抱拳郑重答道:“回陛下,臣占知天意,星显不吉之兆,恐怕不宜献舞于神前。”
楚帝眉心微蹙,道:“不吉之兆?怎么说?”
“臣夜占天象,恰好见得七政西出,东面迎岁,此乃不吉之象,恐怕春日便要有大灾大疫发生;次之,则有兵祸之患。”洪武道。
楚帝深信洪武卜术,听闻此言,急急问道:“兵祸之患为何意?”
洪武愈发意味深长,道:“臣昨夜得梦,上天说‘忍冬缠枝者乃凌云之龙’。”
此言一出,楚帝大为惊骇,立即将目光投向了镇南王陆显仁,群臣亦静默无声,侧目以对。
满朝皆知,这镇南王常穿刺缠枝忍冬并九折海波的衣衫;朝堂内外,仅此一人,不作他想。
楚帝想到前几日于梦中所听见的“南王出、北楚亡”,心底愈发警惕。
“陛下,要想这江山稳固,可万万不得掉以轻心啊!”洪武声音铿锵,道。
虽洪武面上一副忠心耿耿模样,心底却尽是自己的算盘。他早已收了太子陆兆业的钱财,只等着在楚帝面前一通颠倒鬼话,挑起陛下对那镇南王府的疑心。
“无……无稽之谈!”虽心里惊涛骇浪,楚帝却强作镇静,笑道,“朕与镇南王乃是手足兄弟,绝不会随意狐疑他人!洪武,你若是胡说八道,想要污蔑镇南王,朕就将你驱出天庙!”
话虽如此,可楚帝望向镇南王的眼里,到底有了一分猜忌。
镇南王见众人皆望向自己,惑道:“陛下,臣衣上这纹样虽似忍冬,可却并非忍冬呐。洪武口中的‘凌云之龙’,兴许另有其人。”
洪武冷笑道:“镇南王衣上这不是忍冬,还能是何物?莫非我眼睛花了?”
镇南王怒目瞪向洪武,一提衣摆,粗着嗓子,耿直道:“仔细瞧一瞧,我这衣服上绣的是缠枝莲花,五个瓣儿。那忍冬撑死了也才四个瓣,与我又有何干系?”
众人定睛一看,果真如是;洪武细细一数,果真也是如此。虽都是卷草似的纹路,可仔细一看,却还是不同的花。此时此刻,洪武的脸上不由有些火辣辣的,他在心底开始怨恨那太子陆兆业张口就乱说,害的他也险些丢了脸面。
为了挽回颜面,洪武又道:“那兴许这‘忍冬缠枝’另有他人也未可说。”
楚帝见状,眉心疑意似乎有所舒缓。
镇南王放下衣摆,一副若无其事模样,手心却出了一层涔涔冷汗。
今早出门前,儿子陆麒阳逼着他换了这身衣裳。镇南王见这衣摆花纹与自己从前所穿相似,几乎瞧不出任何不同来,便觉得是自家小兔崽子又在胡闹,险些又要将陆麒阳揍一顿。
可如今一看,这身衣衫却几乎是救了自己一命!
想到陛下竟怀疑自己乃是那“凌云之龙”,镇南王心底一阵震动,竟有些许哀伤之意。
就在此时,立在后头的柳贵妃只觉得自己被谁撞了一下,头上的发簪竟啪嗒掉落在地,裂成了两半。
四下寂静,这发钗破裂之声便极为刺耳,令楚帝陡然投来了目光。
“贵妃,祭拜天神之时,你这是在做什么?”楚帝不悦道。顿了顿,他的目光落到地上的发簪上,陡然一怔,继而,他仰起头来,目光扫过柳贵妃的娇美面容,喃喃道,“贵妃,朕记得,你的闺名是叫做……‘南风’?”
柳贵妃正压着发髻,掩盖着自己狼狈模样,听到楚帝在群臣面前唤自己名字,心底微喜,立刻答道,“正是,臣妾双名‘南风’。”
沈皇后眼尖,瞧见地上那支发钗枝缠飞凤,金缕耀目,便道:“贵妃这发钗上……刻的可是忍冬?”
楚帝慢慢步至那断裂发钗前,弯腰捡起。
“虽是卷草纹,仔细一看,却是一株忍冬。”楚帝将半截发钗翻了个身,冷哼一声,道,“忍冬缠枝纹就罢了,竟还戴了个凤凰。贵妃,朕看你是太过得意忘形,忘了今夕何夕了!”
这一句话,便令先前还在欣喜不已的柳贵妃如落冰窖,身子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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