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渐渐收拢了笑意,沉默。
我低下头,摸着裙袂上刺绣繁复的鸢尾花,也不说话。两厢缄对了许久,他拢在我肩膀的手紧了紧,说:“可以见一面……”我欢欣地回头看他,萧衍眉宇微蹙,勉强地掠起一抹笑:“过几日是中元节,宫中会兴办法会,依照旧例僧人是要为太子祈福的,届时你趁乱去勤然殿看看润儿,我略作安排不会让人知道的。”
一想到可以见润儿,直扫我多日来的心中阴霾,似是微雨初霁,一下子都晴朗了。
萧衍握着我的手,“我正在尽力分化朝中姜相党羽,这个时候不能让他们有任何理由在聚敛起来。润儿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他们惧怕他和你亲近,是为自己的来日担忧。孝钰,我不让润儿和你见面是无奈之举,你不会怪我。”
我摇头:“我知道,衍是为大局考虑。”
身后默然了一瞬,萧衍笑道:“你现在乖顺的让我有些害怕……”
窗外有穿着红锦绉衫的宫女语笑嫣然而过,手里提着扎着喜字的檀木箧盒。萧衍回身看了一眼,道:“大概是母后宫里的,今日是靡初成婚的日子。”
我点了点头,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意清,范瑛上书李应晖作乱,也不知章豫那边是否太平。
在南窗下坐了一会,萧衍将我扶起来,摸了摸我鬓前的碎发,温声道:“你今日去歇一歇,奏折我自己批。”
我点头,往内殿走,走了几步下意识地回头看,见萧衍还站在原处视线微恍地盯着我看,见我回头,他轻挑唇角笑了笑,往书案那边去了。
---夜间刚到戊时,侍夜的宫人手里端着铜盆、锦帕、寝衣……排到殿门处,我正把萧衍的外裳脱了,弯着身给他解嵌玉玺绶腰带,内侍进来禀报:“英王殁了。”
一时失神,被腰带连缀处的铜扣刮了一下,指腹立马冒出小血珠。萧衍慌忙来抓我的手腕,却恰好捏到了伤处,我不禁倒吸了口冷气,他连忙松手,改扶着我的胳膊。
内侍依旧跪着,萧衍清冷地扫了他一眼,“通知礼部,依礼安葬。”
窗外静夜无风,有虫鸣嘤啾。萧衍拂过我面颊上的泪,柔声说:“老千岁年事已高,也算寿终正寝。所幸,靡初已嫁了人,顾长青品行端正,年少有为,他也可放心去了。”
我点头,喉咙发涩说不出话来,便想做出应和的表情,可脸也僵得很,便只好作罢。萧衍摒退了宫人和内侍,将我送到榻上,俯下身,解冠后乌黑发丝顺着肩胛流泻下来,将他白日里俊昳清冷的面容趁得多了几分妖冶秀美,带着迷惑人的倾华,言语深幽地说:“别胡思乱想,好好休息。”
萧衍为我把被角掖好,站起身要往外殿走。我侧头望着他,或许外面一下子多了许多事需要他过问、操心,便轻轻地叫住他:“衍……”他回身看我,单薄的衣衫贴在身上,长发披在身后,如夜行的神祗,有着秀潋的轮廓。
“外面凉,披上外裳再出去。”
他温淡地笑了笑,随手将外裳取下披在身上才出去。
助眠的药第一次在我的身上失了效,辗转反侧再次难以入眠,便干脆掀开被子起身。
自从我搬进太极殿以后,寝殿里值夜的宫人都被萧衍赶到了外殿,偌大的殿宇里空无一人,只有沉香袅袅,从香炉的缕空缝隙里飘出来。
顺着内廊走出去,外殿果然有低低回话的声音:“顾大人府上没什么动静,各家皇亲及平日里与英王走得近的世家勋贵也不见有动作,大约丧讯还没有出去。”
萧衍沉吟道:“英王的丧礼上暗中监视这些皇亲世家的反应,他们说了什么,谁与谁暗中勾连亲近,事无巨细都要向朕禀报。”
那人应了是,顾虑道:“沈大人自章豫郡任上无故失踪一事很快就会传入长安,要不要臣跟驿馆那边打招呼,将呈报截下来。”
我靠在墙上,捂住胸口,只觉天倏然塌陷下来一般。
萧衍往内殿方向掠了一眼,平静道:“不必了,姜相手眼通天,这事瞒不下他……”
他们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只觉自己耳边如有千万鼓点鼓噪,什么都听不进。
心口处撕裂般的疼,所有的担忧、猜忌如风扫落叶般齐齐袭来,但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只能强忍着身体的不适飞快地翻身上榻,掀过被衾,装作已陷入酣睡。
萧衍极轻盈地躺在了我身侧,习惯似得捉住我的手,不一会儿身侧便传来均匀绵长的酣息声。
这一夜太过漫长,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被拘禁在昭阳殿的那段日子,空洞地盯着彩釉描绘的穹顶,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日没有朝会,我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和萧衍一起起身,他说他要去祈康殿给太后请安,让我在寝殿里乖乖待着,等他回来。
我想,英王新丧,他大约是有许多事要和太后商议。便在他的注目下乖觉地喝了药,平淡无声地送他出去。
沉静地思考了半晌,我便找了个借口要去萧衍的书房看看。那里清静雅致,与寝殿相比并不算宽敞,但间隔有序,壁柜清雅,自有一番幽然书香的气韵。
有个穿嫩黄襦裙的宫女背着身在擦拭壁柜边角,听见声响回身,只愣了愣,便端袖揖礼:“参见皇后娘娘。”
我望着她的脸,些许恍惚地呢喃:“宁兰芷。”
她毫无慌乱地沉稳抬头,笑说:“正是奴婢贱名。”
仔细一看,琼鼻杏腮,丹唇皓齿,连同飞扬的神采都透出明媚娇俏。我将视线转到轩窗下的百合,这是萧衍喜欢的花,不由得轻笑了笑,说:“你出去,本宫想一个人待会儿。”
宁兰芷跪在原处未动,似是踌躇,但还是勉强着开口:“娘娘,您可否替奴婢向陛下求个情,让奴婢留在太极殿侍奉左右。”
我微有诧异,“陛下要让你去哪儿?”
她抬眸看我,灵巧的眼珠转动了几下,露出些狐疑,像是不信我不知道似的,低声道:“陛下让奴婢去骊山行宫……人人都知陛下厌恶骊山,更停了今年循例的修缮,往后怕是不大会去了……”
望着她盈雪如玉的肌肤,清新灵动的眉目,心想她是真正单纯还是太过功于心计,怎会让我给她求情,我可是巴不得她赶紧从萧衍身边消失。
想了想,中肯道:“你是太极殿的宫人,本宫不大好干涉陛下的决定。”
她清透的双眸瞬间盈满了泪:“奴婢以为娘娘会看在,看在……”她微低了头,嗫嚅着说不出下面的话。
“看在你跟我长得像的份上吗?”我垂眸凝望着她:“你若想让本宫帮你,就说句实话,忠勇公是从哪里把你找来的?又是谁教了你学本宫走路说话,可有人故意教你在面圣当天磨破自己的指腹?”
她面上漾过一丝慌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倒是惶恐地直掉眼泪,细碎的泪珠子落到地上,濡花了一脸的脂粉。
我看着她流泪觉得很是无趣,便道:“别哭了,若是你不愿意去骊山就自己去向陛下说,陛下若是愿意留你本宫绝不阻拦。”
话音刚落,书房外响起内侍尖细的声音:“陛下,您回来了。”
宁兰芷胡乱地擦拭着泪水,通红着双眼朝萧衍揖礼,他一进书房,看见里面情状,不由得愣了愣,“这是怎么了?”
我垂眸看地,沉默不语。宁兰芷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低声道:“是奴婢无用,答不出娘娘的话……”
萧衍唇角上挑,露出一抹兴味正浓的笑意:“哦?皇后问你什么了?”
她欲言又止,顾忌孱弱地看了看我,似是怕了我,不敢回话。我见萧衍的反应就像是一个故意闯祸博人关注的小孩,禁不住也笑了:“陛下,快让宁姑娘下去洗把脸,妆都哭花了,好歹是御前女官,怎能如此狼狈。”
闻言萧衍便让宁兰芷下去,她慢吞吞地起身,目含依恋地紧凝着萧衍,怨念不舍地出去。
萧衍到我身侧坐下,一脸的好奇,笑问:“孝钰,你都问她什么了?”
“我问,忠勇公是从哪里把她找来的,又是谁教她学我走路说话,可有人故意教她在面圣当天磨破自己的指腹。”
萧衍一愣,“就这些?”
“对呀,就这些。”我有些好笑地说:“虽说她哭成那样,可我当真也没有为难过她,毕竟是陛下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萧衍脸上暗了一瞬,“沈孝钰,你根本不在意我。”
我笑道:“那不如我再去问问,有没有上过陛下的龙榻?上过几次?”
萧衍眉毛微凛,故作沉冷:“好啊,你现在敢调侃我了,再不是原来逼着我发誓不让我纳妃的样子了。”
我摸着他的脸颊,认真道:“我是觉得衍是一个有分寸有主见的人,若是没有这样的事,那我何须庸人自扰。若是有,衍若打定了主意,那我再闹也是没有用的。”
他一脸的扫兴无趣,却还是不甘心地问:“那你觉得我和那个宁兰芷之间有还是没有呢?”
我笑道:“衍这般追问,毫无心虚矫揉之态,那肯定是没有了。”
萧衍冷哼了一声,把我的手从他的脸上扫下来,赌气道:“那你可猜错了。”他气鼓鼓地看了我一眼,见我笑意欣然,垂头丧气道:“好了,你猜对了,唯一一次差点越矩是我喝醉了,把她当成了你,还被芳蔼给数落了一顿。”
我不想提那段往事,但心中有疑问:“衍,难道你就从来没有觉得奇怪过吗?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那么像我,又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刚好被琴弦磨破了手指,就像……”
“就像从前的你。”萧衍握住我的手,神情若云澜风重,幽深至极:“从前想着,把她放在身边,时不时地看看那张脸,再顺带往外套一套她的底细。这么长时间,虽然不曾从她的嘴里确切地得出什么,但我心中已有数,谁指使她来得,想干什么……”
我歪头看他:“想干什么?”
他面上浮起淡抹思虑,却带着霜雪般的冷意,讥诮地说:“自然是想让她来勾引我了。”
我诧异道:“费这么大周折,就是为了……”萧衍挑了挑眉,对上我的视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值得旁人大费周折吗?”
无奈至极,只得抱着他的胳膊,娇声道:“衍风姿俊秀,气度无双,自然值得。只是,你若是说话能再干脆些,不要总打岔就更好了。”
萧衍抚弄着我的下颌,若有所思:“是不是我最近总缠着你,让你觉得稀松平常,就不肯珍惜我了。”
这话的语气像足了深闺多思的怨妇,带着一点哀叹与自怜,我顺着他的手劲抬起下颌,挚情地说:“衍是我最爱的人,这个世上的其他人在我心中都是无法与你相比的。”
他的俊面依旧辛苦维持着冷硬的轮廓,但唇角禁不住微弯,手顺着下颌滑了下来,停在我的肩胛处,故作无奈道:“你的甜言蜜语朕听着甚是欣慰,便不与你计较了。”
我忙催促道:“那你快说。”
“孝钰,我问你,若是我跟你的这个影子真有了什么,你还肯在我身边,待我如从前吗?”
我垂敛下眉目,光是往这上面稍作设想便觉得心如刀绞,像是被一张密不透风的绢布缠住了心,闷痛得喘不过气。
“我……不知道。”
萧衍笑了,怜爱地摸了摸我的脸颊,叹道:“只是个假设,你怎么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我只是想让你吃醋,可不想惹你伤心。”他眸光深眷地凝望着我,语意幽深:“这便是目的,让你我心生芥蒂,让你对我失望,甚至离开我。他……实在太了解你了。”说到最后,暗含复杂的情绪。
福至心灵,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下意识地摇头:“不,不可能,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萧衍沉冷了神色,“孝钰,你想知道的我都跟你说了,信不信由你。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不想与你讨论他,更不想从你的嘴里听到维护他的话。”
我反握住他欲松开的手,咬牙紧扣,缄默不语。
赌气似的,我们都不说话,这样静坐了许久,萧衍将我紧缚在他手上的指头一根根掰开,无奈道:“我再不说话,手就要让你捏碎了,瘦成这样,劲儿还那么大。”
我咬牙道:“你欺负我。”
萧衍揽过我的肩膀,温煦地叹道:“可我有时控制不住自己,不知怎么的许多话就脱口而出,许多事就对你做了,明明我自己心里也是那么难受。”
我不说话,他将我从榻上扯起来,略显不自然地环顾了四周,道:“这书房是背阳而建,待得久了有些阴冷,咱们先回寝殿。”他眸光中一闪而过的讳莫如深正被我看见,便有些疑虑,装作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见案桌上嵌的屉柜竟有一层是带着锁的。
是极为复杂的银锁,若是没有钥匙不可能打开。
萧衍揽着我往外走,半分轻哄,半分试探地问:“孝钰,你今日怎么到书房来了?”
我叹道:“日子无聊得紧,想来找本书看。”
萧衍叮嘱我:“今后若是觉得无聊,就吩咐内侍来给你找,这屋里凉,你本就体弱,别伤着。”
我唯有应下,但出门前视线最后瞥了一眼那把银锁,有些发愁,萧衍会把钥匙放在哪里呢?
---中元节依期而至,勤然殿中亦有新米供奉先祖,乞求福荫。‘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佛音梵唱,包含了对储君的祝福与期盼。
萧衍安排得很周到,我可以避开众人从后门进到寝殿里看一看润儿。乳母将他抱着,裹在虎斑软毯里,露出莲藕般的两条粗手臂。我只觉得心都快化了,带着期翼却又有些近乡情怯地伸手去接,润儿的皮肤很白,虽然五官不及萧衍秀致俊美,但多了几分柔和,看上去颇有几分憨态。
他在我怀中转动着墨黑的小眼珠,抬头看了我一眼,懵懂的面容很快浮掠上一层胆怯,嗓子里哼哼泣泣的,像是要哭。
乳母忙道:“殿下怕生,若是生人抱他,是要哭的……”
随行的宫女斥道:“胡说什么,娘娘是殿下的母亲,怎么算是生人。”
乳母便蔫蔫地低了头,不敢再言语。
可我怀中的润儿当真哭了出来,泣声若碾着天边墨云轰鸣而来的雷点,一声赛过一声,渐渐哭得撕心裂肺,张扬着胳膊往乳母那边伸去,可怜巴巴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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