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母看得一阵心疼,但顾忌地睨了一眼我的神色,不敢动弹。
我抓着柔软毛绒的毯角,直至被我抓出了一层湿腻的汗渍,平淡地将润儿塞回乳母怀中,沉静道:“哄一哄他,别把嗓子哭哑了。”
乳母如蒙大赦,忙把润儿接过去,缓声哄着,果然没过多久润儿便止了哭声。紧扒着乳母的肩头,心有余悸地回身看了我一眼,撕扯着自己的袖子让乳母抱他走。
好像是怕我会再去抱他,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乳母一壁将他不安分的胳膊扯下来,一壁讪笑着说:“殿下胆子小,可能再长大些就好了。”
我勉强牵动嘴角,“抱他出去,祈福的大师们也该到了,别误了时辰。”
---帘影风动,窗外鸦啼莺哢,平芜尽处是草熏风暖。
我在寝殿中将散落的奏折都收拢起来,把它们分门别类地安放好,等着萧衍回来过目。
等将所有的事情都做好了,安静下来,才觉出心里空荡荡的,好像被戳了几个窟窿,四下里漏风。不经意,有泪水滑下,珠子落到桌面上碰碎了飞溅开来,一滴一滴,我也止不住了。
这样哭了不知道多久,被人从身后揽入怀中,馥郁的龙涎香气一涌而上,背抵着坚实的胸怀。
萧衍默不作声地抱着我,任由我哭,好半天才说:“孝钰,你将身体养好了,我们可以再生一个,这一次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有办法把他留在你身边。”
我摇头:“不,我不想生。将来润儿长大了,如果知道他的母亲无力将他留在身边,便再生一个来替代他,他会作何感想。”萧衍的胸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面容寥落寂然,似是被牵动了往事,目光痴愣空渺地看着我。
炽热的阳光从茜纱窗透进来,被窗棂筛成了碎玉落到桌面上。被光一晃,我有一瞬的眩晕,转而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滴落在桌上的泪水混杂了血水,浦沿开来。
萧衍惊骇地捂住我的鼻子,很快血将他的手指都染红了,他冲着殿外大喊:“太医,太医。”
我气竭地仰倒在他怀中,绚烂的天光渡上面颊,竟觉得身体好似已经凉透了一般。
这一次太医也没有足够好的方法了,秦修跪在榻前请了许久的脉,总也琢磨不出良方,他只有喟叹道:“娘娘,臣一早便说过,您的病症一定要戒忧思深虑,可是您积郁这般深,再好的药吃下去也起不了多大的效用。”
萧衍坐在榻上为我把被子盖好,蹙眉道:“皇后病了这么久,总也不见好,到底是她思虑过深,还是你们无能?”
秦修立即双膝跪地,“陛下,臣定当尽力为娘娘医治,只是……”他面露难色,支吾道:“陛下可听说过心病还需心药医,一定要让娘娘放宽心。”
萧衍面色缓和了几分,挥手道:“你下去煎药。”
待太医走后,我看着萧衍,无奈道:“衍,我是不是太软弱了?”
萧衍目光深眷地凝望着我,许久,清幽地叹道:“人人都有软弱的时候,只不过旁人会排解,会替自己找出路,而只有你,非要硬扛着,把折磨自己当乐趣。”
我挑了挑唇角,有些疲乏无力地说:“衍,还有一件事要对你说,那些助眠的药似乎对我已没有了效果,可不可以换一换,或是加重用药?”
萧衍哀悯怜惜地拂过我鬓前的碎发,责怪般地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竟没有发觉,你夜间都是在装睡吗?”
“也就是这几日……”我心中有些许不安,怕萧衍会往别处联想,忙抚上他的手背,哀求道:“一定要让太医给我开药,旁的没什么,睡不着太难受了。”
萧衍沉默着点头。
幔帐外有细碎的脚步声,内侍罕见地慌乱,匆匆跪下,急道:“陛下,南郡奏报,康王他反了……叛军攻陷了章豫,一路北上,快要打到淮西了。”
我探起身子,慌乱道:“章豫?”
萧衍面容沉静,如深涧里见不得天日的净水,没有掀起丝毫的觳皱波纹,只轻手压着我的肩胛,将我摁回床榻上,温声道:“一切有我。”
他平开玄衣襟袂,从榻上起身,掀开幔帐,不慌不忙地踱了出去,仿佛这一切本就在他的预料之内。
---玄贞二年,七月十四,康王萧晔在赣州易帜,正式叛离大周。
而章豫郡因为郡守沈意清无故从任上失踪,导致群龙无首,并没有形成有效防制,大军长驱直入,迅速占领了章豫。
萧衍颁旨,通缉意清,责令地方州郡若有发现其踪迹者,立即捉拿,押送长安,听候发落。
而淮西那边,已接到八百里加紧的密旨,整军拒敌,决不能让萧晔顺利过淮西,危及京师。
我曾问萧衍,若是抓到了意清会如何处置他。
萧衍沉默了许久,缓缓道:“孝钰,我不希望抓到他,如果抓到了非杀不可。”
我并没有意外,堂堂郡守,封疆大吏,擅离职守已是重罪,更何况还因为他的擅离职守而导致叛军不费吹灰之力攻占了章豫这一重郡,使整个战局几乎陷入被动。我曾猜度,意清的失踪或许和萧衍有关,但如今看来却又不像。萧衍与姜弥不同,他所做的每一件损人之事必然是利己的,不会费无用功。
事情演化到这一步,也唯有像萧衍所说的那样,向上天祈求意清能跑的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但如今他在外面生死未卜,我却愈加放心不下,实在猜不出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为何擅自离开章豫,又去了哪里,现在到底是凶是吉。
因为南郡有了战事,萧衍案牍上的奏折成倍增加,他再也不能悠闲到翘着腿让我给他念,代他行朱批了。唯有夙兴夜寐,日以继夜地批阅,甚至有时半夜,还会被人从床榻上叫起来,只因南郡的军事奏报恰好在夜间抵到长安,没有人敢耽搁,必须萧衍来拿主意。
为了应付康王的谋反,萧衍在与突厥修好的情况下,从韶关调回来了部分兵力,以御南郡之乱。
同时命忠勇公卢芳奎率兵从南面包抄,与北面来的韶关军形成配合,将康王的军队夹在了中间。
等战局谋划得差不多了,萧衍下旨处置了清河崔氏一族,因康王妃出身清河崔氏,此次谋反理应株连,十五岁以上成年男子全部斩首,妇孺没籍为奴,其余之人流放塞外,永世不得入关。
几乎是同时,齐王萧晔上书请罪,因他的失察,导致康王旧部从洛州奔逃支援叛军,请求萧衍处置。
萧衍并没有降罪于他,反倒颁旨安抚,让他继续坐镇洛州。
在我看来,康王谋反是一件极其愚蠢的行为。首先师出无名,他所宣称的萧衍来位不正,陷害兄长,全然无实证。来位不正更是无稽之谈,普天下人尽皆知萧衍是先帝亲封的太子,他继位合乎规统。其次兵力不足,算上从洛州赶去支援的兵力,康王手中只有三万人,而离他最近的淮西军便有五万,同时萧衍又从韶关和闽南调拨去了五万人,前后夹击,他毫无胜算。最后,说得无情一些,他此举或许会让许多他所憎恶的人称心如意,包括萧衍,姜弥,他们与康王自先帝在世时便有诸多过节,但他是先帝长子,即便萧衍再忌惮他,也懂得师出无名不能处置。这样一来,便将师出之名亲自送到了对手的手中。
实在想不通,虽然康王贪图小利,没有大智,但他不至于愚蠢到这个程度,以卵击石。
结果便如我所料,这场叛乱勉强持续了一个月,迅速被压制了下去,康王被闽南军生擒,由忠勇公的次子卢守瑾亲自押解进京,交由萧衍处置。
康王妃连同他们的世子萧景沐也一同下了狱,听候发落。
消息传来时我正陪着太后看皮影戏,灵巧的皮影在素白幔布上投下斑斓的彩影,伴着婉转的唱腔,化作背音。闻言,她只叹了口气:“康王罪有应得,只可惜了那孩子,还不到两岁,也要跟着丢了性命,真是作孽。”
我不知该怎么接,谋反这样的罪名,康王的儿子是肯定要跟着就戮的。
见我不语,太后放下了手中的玉飞凰逐月团扇,仔细瞧着我道:“皇后,要不你快回去歇着,瞧你的脸色,哀家看着都害怕,待会儿要是晕了,皇帝非来找我算账。”
我一时发窘,只得起身告辞。
回太极殿时,见魏春秋正在寝殿里翻找,正拿了把霍顿送的乌麒弯月弓出来,要往正殿去,见我回来了,又停了脚步揖礼。
我奇道:“这是要干什么,陛下要出去狩猎吗?”
魏春秋笑嘻嘻回道:“娘娘有所不知,这会儿忠勇公的公子卢守瑾押解康王入京,其妹卢漱玉也跟着来了,那可是誉满闽南的巾帼英雄,骑射不输男子的。姜寺卿恰也在御前,只说怕是言过其实,那卢小姐就不服气,非要露出些真本事给他瞧瞧。”
我笑道:“这卢小姐还真是个爽利性情的,只是……”我瞧着这弓,忧虑道:“霍顿王子送的这把弓,弓力八十斤,连男子都未必能拉开,更何况女流。陛下收藏了那么多好弓好剑,你就非得给卢小姐用这一把吗?”
魏春秋一脸的神秘,悄声道:“这是陛下吩咐的,怕到时候姜寺卿下不来台,故意让奴才给卢小姐拿这一把,她若是拉不开正好作罢,且这弓是突厥那边人送的,也不算陛下故意为难她。”
萧衍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阴险狡诈。
窗外有些动静,我凑到茜纱窗前一看,见禁卫搬了红心靶子到太极殿正前。萧衍和姜子商还有一个眼生的男子走出来,穿着暖珠色累丝窄袖纱裳的女子自魏春秋手里接过弓,从箭筒里捏起一根箭搭在弦上,一拉,弦稳稳当当地挂在框上,丝毫未动。
女子不动声色地回身瞥了一眼萧衍,唇角微挑,露出一抹冷笑,再拉,这一回弦竟被她慢慢拉起来,势如满月,缓缓而开,一声尖啸,弓弦上的箭脱弓飞了出去,中正靶心。
殿外一时静谧,姜子商忽而击掌大笑:“厉害呀,卢小姐果然名不虚传。”
萧衍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姜子商,他突然走到卢漱玉跟前,深揖为礼,心悦诚服道:“卢小姐好箭法,在下服了。”
卢漱玉得意万分,斜睨了一眼姜子商,如看手下败将似得,也不理他,只冲萧衍道:“陛下,这弓甚好,可否赐给臣女?”
萧衍大袖一挥,爽快道:“好,给你了。”
一直跟在萧衍身后的男子忙道:“漱玉,还不快谢陛下隆恩。”他穿了一身皂色暗锦,宽袖大袍,若是没错该是忠勇公的次子卢守瑾。
卢漱玉闻言立马揖礼,清脆笑道:“谢陛下隆恩。”
众人气氛正融洽欢快,却见姜弥神色略显慌张地从凤阁方向过来,其余三人见是他,皆俯身行礼,他附在萧衍耳旁低语,萧衍神色骤然沉冷,静声道:“都进来。”
他们便又回了正殿议事,我疑心是出什么事了,便穿过内廊到屏风后听上一听。
姜弥的声音传过来:“狱中康王妃也只是疯疯癫癫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谁也没拿这当回事。可没曾想,等要拉出去的时候,发觉她手里抱的孩子早不见了,襁褓里塞了一把茅草。”
萧衍冷声斥道:“刑部是怎么办差的,这等要犯也能让他凭空消失?”
姜弥回道:“刑部尚书崔明浩回过了,入狱时仔细查验过,那时萧景沐还在,只是不知后来怎么就不见了。”
殿宇中静谧了许久,姜子商思忖道:“会是谁呢,康王在朝中的党羽早就被陛下关的关,杀的杀,谁还有这么大能耐替他办这样的事。”
姜弥意味深长地看向萧衍,清幽道:“自是有人的。”
姜子商察觉父亲的不寻常,猜测道:“沈意清?他凭什么啊,他跟康王又没有交情。”
我脑中飞过一道灵光,将视线收回来,垂眸沉思,意清自然不会,可有人会。
会是他吗?似乎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了。
萧衍默不作声地往屏风这边看了一眼,冷淡道:“你们先下去,这件事情朕自有应对。”
我揽过曳地的臂袖,忙穿过内廊回寝殿去。
萧衍几乎是跟着我的脚步回来的,些许疏落地问:“你都听到了?”
默然点头。他快步走到我面前,紧盯着我的眼睛,问:“孝钰,你跟我说实话,你有见过他吗?”
我毫不躲避他的目光,尽量平静地回:“没有。”
他眸中带着一根锐利的钩刺,蕴着精光闪烁,极仔细地观察我的神色,看向我的眼底。
我沉默以对,他蓦然松开我的手,转身看向窗外,淡然道:“他不该来,对不对?我们已经成了亲,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你是他的弟媳,他不该再对你有任何肖想。他与我之间的恩怨,始终是该我们自己了的。”
从背后抱住他,将面颊贴在他的脊背上,温凉的丝绸触感浸入肌肤,“衍,我的心中只有你,不管发生了什么,将来会发生什么,都不会改的。”
“如果当初没有尹氏叛乱,和你成亲的人是他,那么现在你对我说的话也会对他说罢……”他的肩膀微颤,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跟我说出心底话。
我一愣,贴着他的衣衫轻声笑了出来。
萧衍回过身,紧绷着脸垂眸看我,僵硬地问:“你笑什么?”
我故意拖长了语调,“原先我一直有些捉摸不透衍,为何对着我时总是阴晴不定的,原来你心里是这样想的。”我摸着他的脸,故作深沉地问:“你真得认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可以随意被替代的吗?如果没有尹氏叛乱,和你成亲的人是紫苏,那你也会像对我一样去对紫苏吗?”
他的身后天光依澜,清澈如许撒到他的肩膀上,映衬出俊美无双的面容,些微的愣怔,而后摇了摇头。
我握着他的手,认真道:“所以我们都是一样的,我曾经有可能会嫁给别人,而你有可能会娶别人,有些东西也并不是我能左右的,你迁怒于我是不公平的。”
他被我说的一阵迷蒙,像是陷入重重深雾中,不能轻易想通。说来也奇怪,似乎他能轻易理顺明晓的东西我总是理解不了,而我能轻易想通的东西他又总是纠结。
我们两个就像是被强行拼凑在一起的画作,一个南辕,一个北辙。
蓦然,萧衍望着我道:“孝钰,你把我弄糊涂了,本来我觉得你天天都在我身边,是不会有机会见到他的。但……你又一反常态跟我说了这么多话,好像故意要在我面前撇清自己似得,难道你是在骗我?你其实早就见过他了?”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即便有片刻的迷茫,也改变不了狡诈的本质。
我叹道:“衍,我每日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别说见了什么人,就是吃了什么东西,喝了多少药都瞒不过你,怎么去偷偷见一个大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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