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对,想来长姐是疲乏了的。”谢明茵懊恼自己的疏忽,她也不清楚长姐哪里受了伤,说了两句话,把她当成没事人了。
“长姐你说,她们怎么没完没了的。”她将谢如意来找过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了长姐听,最后叹息了一声,道:“我看着他们的样子,大概也是走投无路了。”
“他们,你可怜他们了?”兰庭问道,两人手挽手地回到了房间。
谢明茵连忙摇首,她带着困惑道:“我不是顾惜他们,我知道,罪有应得罢了,就是突然有些费解了。”
“早说了他们就这样。”兰庭不以为意地摇头道。
“哦,对了,请长姐过目。”谢明茵拿出了一沓写满了墨字的纸张,递给了兰庭,请她览阅。
兰庭不明所以地接过去,问她:“这是什么?”
“算是个计划,”谢明茵笑眯眯地拿出来递给她:“不管做什么,都要先有个章程不是,长姐的这些东西我整理了一下,现在请长姐看看是否合适。”
谢明茵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下,说:“外面很多人都说,长姐是好人呢。”
不过,骂的也不在少数,大义灭亲在他们眼中,是六亲不认,畜生无情。
“这绝非是什么好事,你明白吗?”兰庭一张一张地看过去,随口道。
“怎么不好?”谢明茵捧着腮,坐在一旁在算账,她看长姐对这些打理的,并不怎么精细,也算不得上心。
“你不懂,他们是在祸水东引呢。”兰庭折了折胭脂纸,对这铜镜抿了抿,窗外的鸟雀啾啾地叫个不停。
“现在记恨我的人,可不会是少数。”兰庭说起这个很坦然。
谢家倾覆,而她这个半路回来的女儿,却在其中完好无损,甚至还有了县主的封号。
是个人,用脑子想一想,即使不明白具体的个中详情,也会猜到是她在里面产生的作用。
自保也好,里应外合也罢,谢兰庭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谁知道,她是不是还通过谢家,掌握了谁的隐秘。
他们这些与谢家交错复杂的往来关系,在清算的时候,也成了越缠越紧的渔网,将他们一网打尽,说不得就有脑子混沌的,以为趁此时杀了她们一了百了。
晌午过了不久,就有宫里的内侍上门来,也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陛下召阳衡县主午后入宫觐见。”
兰庭对此早有准备,从容不迫地应了口谕。
谢明茵倒是为她紧张起来,一叠声地问道:“长姐,你这般可以吗,会不会太素淡了,现在时间够吗,身上的伤口不会复发?”
兰庭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又不是去折花选秀,你啊,就别胡乱操心了。”
谢明茵跟在她后面转来转去,瞧着丫鬟为她梳妆打扮,兰庭被她搞得哭笑不得,只头也不回地问了她一句:“先生让你练的琴谱,可是熟练了?”
这是一个能够瞬间让作为学子的谢明茵,恨不得自己立时遁形的问题,她果然就闭上了嘴巴,悄没声地一步步消失在门外了。
待人影消失在菱窗外的瞬间,兰庭和丫鬟一同相视失笑。
红霜捧着调弄好的胭脂,轻声道:“三小姐还是小孩子的脾气呢,对大小姐倒是格外敬重的。”
在兰庭去往行宫之后,红霜和碧釉和谢明茵相处了好一段时日,也自然就有些代替大小姐照顾三小姐的心思,将她视为小妹妹的心态。
如兰庭所想,盯着他们的人不在少数,这座还算清净的宅院周围,从傅家被抄家之后,就有更多的人,试图从这里得到什么。
与此同时,傅家的家眷,都被驱逐出了关闭许久的府邸,但因陛下的口谕,傅家的罪责不至妻女,只是不容他们再留在盛京,其后三代子弟不得科举。
傅若潇当初看不起贺韶娘,现在,她自己也成了平民之女,在这盛京再也留不下去,需要跟着祖父母返回祖籍。
对她来说,见惯了盛京的繁华,其他的地方都是穷山恶水。
她不愿意也无法,家里的所有人,都必须遣返祖籍。
这车水马龙的街道,在傅若潇眼中,显得如此可怕且混乱,她们没有可以驾驶的马车,以及抬轿的仆人,只能徒步而行,穿着从前自己看不上的衣裳。
她渴得极了,长辈不得不舍下颜面,朝一位女掌柜讨口水喝,突然响起一道轻柔而略微熟悉的嗓音。
她惊愕的抬起头,看着给了她水的女子,对方还朝她微笑了下,问道:“还要水吗?还渴吗?够了吗?”
面对女子的轻声询问,她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因为,傅若潇发现这张清秀的面孔,她记忆犹新,眼前的人正是贺韶娘。
“不、不用了。”她越发狼狈的低下头去,却感到羞愧异常,又可悲地感到感激。
这个女子究竟知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曾经差点将她逼到跳河,差点死掉的人呢?
那些曾经需要仰望他们的人,现在却可以站在街边,嗑着瓜子吃着包子,对他们指指点点,指手画脚。
她躲到了母亲身后,不敢再去看贺韶娘一眼,因为,曾经的自己,突然显得那么卑劣起来。
曾经的她拥有那么多,她的奴仆,她的婢女,她的车马,家中女眷每一次的出行,都是那么的声势浩大。
她实在是不曾走过这么长这么远的路。
午后的金光,令人倍觉刺眼,薛珩比兰庭提前一步,进了宫面见陛下。
在与陛下回禀过正事后,他直抒来意,跪地请恩道:“臣恳请陛下,为臣与阳衡县主赐婚。”
“兰庭?”皇帝“唔”了一下,沉吟道:“成人之美,朕自然是愿意的,但火泽,你……朕确实看不懂了。”
皇帝当然也在注意臣子的动向,譬如随着日渐安定,不少人就将薛珩的名字,列在了自家的女婿名卷上。
“你可想清楚了?”皇帝别有深意地问道。
“是,情之所至,还望陛下成全。”薛珩这副为了儿女情长,而如此的行径,让皇帝看着觉得分外稀奇。
更何况,那个小姑娘还是兰庭,这般一想,就更觉得奇妙了。
“罢了,”皇帝微微敛了一口气,抬手拍了拍膝盖,佯装无奈道:“只好朕来做众人眼中的这个‘恶人’了。”
怎么可能不是恶人呢,依照薛珩如今的身份,谁都配得上的,而兰庭有一个戴罪的父亲,即使她不会被落罪,但是在很多人看来,她依旧是个福薄的。
他们不会知道,兰庭与薛珩的渊源,他们只会晓得,这两个人的身份,并不匹配。
兰庭进宫之后,随宫人前往中宫的半路上,就遇见了巴陵公主,在后面唤她的名字:“兰庭、兰庭,好巧啊!”
兰庭只得驻足,等着巴陵公主走到身边,才彼此寒暄了两句,一同前往觐见皇后娘娘。
有公主陪伴,兰庭原本悬置的一颗心,莫名稳了下来。
“对了,皇兄每次都叫你薛兰庭,也没见你反驳纠正过,何必纵着他呢。”两人闲聊间,巴陵公主不知怎么,想到了她的名字问题。
兰庭敛眉淡淡含笑道:“我只是不喜欢谢家的姓氏。”
她曾以为这是值得骄傲的,谢彬的后裔呢,但她的父亲是谢桓,那就是令人可耻的了。
她是谢兰庭,但与谢桓有关,则使她厌恶。
“这也不相干,日后你嫁给薛大都督,不就好冠了他的姓吗?”巴陵公主口无遮拦道,随即仿佛察觉自己失言了,连忙遮住了嘴。
“嗯?”兰庭皱了皱眉。
巴陵公主揽住她的手臂,故作张致地道:“快走罢,母后问了你好久了,还说我牵累了你。”
兰庭没有那么自以为是的当真。
公主是公主,而不能是她的朋友,不能是她推心置腹的朋友。
就像三皇子是三皇子,也不可能真正的成为薛珩的学生。
兰庭随巴陵公主去了中宫面见皇后,她觉得有点奇怪,但是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好孩子,苦了你了,”皇后将她拉过手去,又抚了抚她的头发脸颊,满面的可亲可敬道:“本宫向来将你当成与巴陵一样看待的,现在,瞧着你有了归宿,心里也同嫁女儿一般……”
诸如此类亲近的话,统统向兰庭砸了过来,她幸而是与皇后熟悉的,否则,一席话听下来,非得要昏了头不可。
最后,皇后照例典雅从容地赏了她一堆东西,兰庭倒也不缺这些,皇后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
兰庭隐隐有点能够想到,然而,当皇后说出赐婚之意后,她还是不可避免地瞳孔震颤,握紧了手指。
之后,就是俯首,接旨,叩谢皇恩浩荡。
她每一个动作都格外标准,没有任何的失仪,神思却早已游离在外。
仿佛和做梦一样。
明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是,听到陛下赐婚的那一刻,她还是无法控制地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想要找一个人,抓紧他的衣袖,大声的哭出来,那不是难过,而是喜从中来。
等兰庭告退出来后,巴陵公主也跟了出来,巧笑倩兮地打趣道:“兰庭,好不好?”
“殿下一早就知道?”兰庭觉得脸颊有些灼热,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谢恩时都说了什么,只是眼前都是所有人笑逐颜开的面容。
“嗯,父皇召见大都督,本宫也在,都听见了。”
“敢问殿下,他怎么说的?”兰庭心生好奇。
“啊这,你不如自己快回去问他啊,兴许现在还能追上呢。”巴陵公主笑嘻嘻道,素手将她一推,便分开了两路。
宫外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兰庭不大想上车去,觉得怪闷的,唯有车夫劝道:“县主快些上车,外面日头还大着呢。”
孙桑海从旁边路过,朝她展眉笑了笑,兰庭若有所觉,立时转身上车。
薛珩果然已经在里面等她了,如意朱漆小桌上摆了一只敞口海色水碗,层层叠叠、拥拥簇簇的,插满了色彩艳丽的小巧花卉。
“大都督自有车骑,何必来我这姑娘家的小小马车,难道还要随我归家去?”兰庭唇瓣扬起明显的弧度,像是三月的桃花。
“不无不可,或者,你随我回去。”薛珩的声音很轻,含着笑意。
兰庭被他一句话噎住,岔开了话题:“陛下怎么会这么做?”
“陛下有意赐婚,你何故来问我?”薛珩到也没说谎,他与陛下那一出,不过是一唱一和罢了。
“你别骗我,若是我这还看不出来,就真的眼盲心瞎了。”兰庭单手捧着腮,随手拨弄了一下花供,才发现,里面是用竹条间错撑在起来,将花枝斜插在缝隙了,方得以屹立其中。
“这才是正中陛下的下怀。”
薛珩只说了这一句,兰庭便悟彻了。
她将一枝斜倚的铃兰抽了出来,清丽诱人,低眉嗅了嗅,才道:“这么说,我倒是因祸得福了?”
陛下不会喜欢自己倚重的臣子,和其他的,可以勾连的人结为姻亲,唯有谢兰庭,算是彻底与盛京之中的这些人毫无关系,也无根基,同薛珩一样是从镜州而来的。
“陛下希望你做孤臣?”兰庭泛起了一点忧虑,她以前听人说过的,但从没想过,薛珩要走上这条路的。
“还有人比我更合适吗?”薛珩没有否认,他看到兰庭关切的目光,才笑道:“这也未尝不是一条路,毕竟那么多的前车之鉴。”
没有比他更合适的,薛珩如今的身份,再去做出结党营私之举,寻求一个根基复杂的人家,怕是日渐只会成了陛下的眼中钉,而非他今日所言的掌中剑了。
“原来,你当时答应婚事,真的只是权宜之计?”兰庭莞尔问道。
薛珩含糊道:“也不是,也许一直都不是,我怎么想的,我想你是懂得的。”
“你想什么,我怎么会懂。”兰庭注意到他不同寻常的目光,原是冷峻的眉间染了和光一般,盎然带笑。
“何必与我装糊涂呢,我所想的,你都知道。”薛珩的声音低低的,缱绻温柔。
兰庭腰背向后,将自己完全陷入了垫枕上,捻着花枝在浮光间晃悠,抬起手背掩唇打了个哈欠,偏过头故作倦意道:“我不知道。”
她半偏着头的颈子,显露出白皙的线条,稀疏的光影下,格外的滑腻诱人,仿佛陡然自从前的冷玉,变成了一块暖玉,持之即温。
少女鸦羽般的眼睫与睑下的阴影交织,薛珩克制住想要撩拨一下的冲动,只是压了压唇角,将目光收了回去。
前面的道路似乎人便多了起来,还有哭哭啼啼的声音,马车也随之渐渐慢了下来,薛珩倒是听见了车外卖脐橙的声音,瞟了一眼阖眼的兰庭,让车夫停下了马车。
他才回到马车上,孙桑海在外面通禀道:“大都督,是一位姓傅的女子求见您。”
薛珩静默了一瞬,摆了摆手,孙桑海就明白了,躬身退了出去。
“大都督不肯见我吗?”傅若潇看见了下车买橙子的薛珩,想要找他求情。
她想,他们也曾相谈甚欢,一夕之间,就发生了巨变,薛珩对他们不屑一顾。
难道这就是世态炎凉?
傅若潇第一次真喜欢一个人,她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人人都羡慕她,她习惯了对身边的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只是想问一问薛珩,难道对她就没有半分怜惜,薛珩以决绝的态度给了她一个残酷的回答,从前她以为的那些有希望,不过是人家的虚与委蛇。
孙桑海瞧着傅家人重新启程,你怎么能改变,别人早已认定的心上人呢。
当初,薛珩第一次打了胜仗回府,陛下赏赐他的银钱,都被他拿去与阳衡县主,做了衣裙首饰,对行伍之人来说,这些就是流血换来的。
孙桑海是跟着薛珩一路上来,他作为旁观者更了解,薛珩和兰庭之间的不可切分。
他慢悠悠的想着,随手掰开了一个橙子,剥掉皮将橙子肉扔进了口中,瞬间酸进了喉咙里,叫人直流眼泪,脸都皱了起来。
“又是这样。”孙桑海呛得咳嗽。
他忘了,他们这位大都督,每次买橙子就是一绝,总能够挑到最酸的那一篮。
“傅小姐?”兰庭头也不抬地问道。
薛珩面不改色,只扬了扬眉:“你看见了?”
“嗯,她在外面哭,孙桑海说,她以前来过。”兰庭抬起下颌,眸光流转,屈起的手肘压在一侧的枕上,身子倾向他这一边,示意了一下半开的窗户。
薛珩将橙子摆在她面前:“还以为你睡着了,听不见的。”
“哪能啊,”兰庭抬起眼帘撇了他一眼,顾盼生辉,随口促狭地揶揄道:“怎么,不去见一见您的傅姑娘?”
说话间,她从匣子里找出了一把小刀,璇开了柔韧芳香的橙子皮,乌发从兰庭的肩上披散下来些许,她若无所觉地侧着脸,指尖一丝一缕地择去橙子瓣上的白络。
“见了也不过是发假善心罢了,不计她想没想明白,我对她是没什么好说的。”薛珩说着,若无其事地帮她撩起了垂落在耳边的落发,靠近了少女之后,尽是橙皮的香气在鼻尖四溢。
兰庭掰开了橙瓣,侧头朝他微微一笑,自然而然地抬起素指,塞了一瓣进薛珩的口中,倾过来半仰着面与他说:“可是想一想,细算起来,咱们在一起,也是时常无话可说的。”
对于她的动作,薛珩没有诧异,从善如流地含入口中。
从前,薛珩也是不大明白,两个人便是有情,如何凑到一处,便能为了两句翻来覆去的话,就忘乎所以,简直浑然瞎扯。
如果没有兰庭呢,他走不到这一日,薛家也只会埋没在岁月长河中。
回顾所有的阴差阳错,曾经的有意疏离,都变得令人嘘叹。
薛珩注视着她,声线低沉,泯然道:“我只是突然庆幸,我活了下来,并且没有失去你。”
在失去她的恐惧面前,离开她的行径,变得如此罪恶,且不可饶恕。
兰庭听了这话,一时也怔然了,只呆呆的,欲盖弥彰的垂眸,将一瓣橙肉塞进嘴里。
与此同时,他半垂着眼睫,眼眸看着兰庭的唇瓣,被汁水染得一片润泽,抿住了绷直的唇角,舌尖抵在上颚,微微吸了一口气,仿佛是被什么蛊惑了一般。
“你想什么?”兰庭望向他,少女修眉俊目,白若莹玉的耳垂,不带任何防备的姿态仿佛待人欲折。
薛珩手指摩挲着她颈边的头发,俯身偏头在她耳畔,认真的说:“我想吃掉你。”
这句话落在耳中,分外的沉静真切。
“你说什么?”兰庭被他搞的有些心慌意乱,瞄了他两眼,发现他带着戏谑的笑意。
兰庭抬手欲掩,却不及薛珩动作迅捷,被他扣住了后脑,先于她唇瓣之上,落下深深一吻,眉眼间尽是温情脉脉,随即如疾风骤雨一般,想要将她融于骨血的吞噬掉,成全这切肤之爱。
其实,那个橙子酸极了,两个人却都没有察觉。
喧闹嘈杂的一切陡然变得安静,湖光水波漾漾散出波痕,倒映天上亮堂堂的光,唯有这世界变得金光熠熠,该是人人襟边带花,为此时此刻而喜笑颜开。
不意,兰庭指间铃兰已然掉了下去,从她的裙幅落在他的袍服上,却无人理会。
她是从灰烬里开出的花,是他此生更迭起落的潮涌,不可避之的光和影,指尖开出了一枝旖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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