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乔送给江月心的那颗骰子,被江月心早早地丢了。
她为阿乔之死茶饭不思了一整年,终于是被哥哥一巴掌打醒。江亭风对她怒吼:“那小子若是活着,也定希望你活得快快乐乐的!你这副鬼模样,是要一块儿去地下陪他吗?”
话虽然难听,可也是实在的道理。
于是,江月心下了决心,忘了阿乔,忘掉曾有个少年发了誓要回来娶她。她要好好过自己的人生,于是她将那颗阿乔给自己的骰子,丢到了关城的河里。
临丢掉前,她还郑重地道了歉。
那骰子本就个头小,又被把玩得陈旧;丢到河川里,一道波打来,便被卷得没了影儿。
所以,如今王延再问起那颗骰子的下落,她只能尴尬说一句“丢了”。
尴尬归尴尬,但她心里还是畅快的。只可惜如今正是大燕国打来的紧要关头,容不得她儿女情长。她只能贪恋地看一眼王延的身影,便一抽马鞭,继续朝前去了。
“你我之事,来日再说!”
丢下这句话,她便领兵继续朝鹤望原去了。
夜色有些阴沉,天上的云渐渐遮了月华;马蹄声如低低徘徊的雷,震得地面轰然欲裂。她领着身后一小队兵士,埋伏到了鹤望原外的山道上。
江月心伏在山腰处,借着繁茂枝叶遮住身体,朝鹤望原上看去——那里纷吼厮杀漫天,金戈鸣响不绝。
江亭风与赵祥一人一队,已然是杀入了鹤望原上,与大燕国的军队厮缠在了一块儿。夜色沉沉,火把光依稀照亮了往来军士的轮廓,但听得激吼如雷、铁器铿锵,伴着马蹄踢踏之声一道儿回响,砍杀声不绝于耳。战场上,满目皆是混乱。
“这才一年多,大燕国人又卷土重来!”月心身旁的一名小将,一边窥望着凌乱的鹤望原,一边低声斥道,“他们的国君本是个废物,这群大燕人又是哪儿来的魄力,一而再、再而三地闹事?”
这一点,江月心也甚是疑惑。
大燕国的国君唤作魏华园,乃是旧国主的侄子。
当年霍天正带兵踏平了大燕上都,大燕的老国主一瞧势头不对,当夜便带着妃嫔子嗣一道焚宫自尽,留下一堆焦黑尸体。霍天正无奈之下,从旁支里随手挑了个魏姓的小鬼,扶上了大燕国君的宝座。
这魏华园登基时不过五岁,刚认了字没多久,哪有当国主的能力?当然是天恭国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如今他也不过是十七岁的年纪,日夜唯天恭国马首是瞻,生怕哪一日惹恼了天恭国,不小心丢了龙椅与脑袋。
国君如此窝囊废,大燕国怎还有能力闹事?
江月心想:若是此事乃霍大将军一手策划,那今夜便是瓮中捉鳖,应会赢的毫不费力。毕竟哥哥与赵祥皆在此处,不破关没有“守备空虚”一说。
然而,她越看,越觉得战局诡谲。那大燕国人比她想象中要强悍不少,竟比从前要精壮了五六分,杀起来颇为勇猛。
终于,江月心见着了杀阵的信号。她一见空中绽开一道白亮如鱼焰火,立即一挥手臂,喝道:“走!”
赤旗半卷,飞镝炫晃,她身后军士策马而下,如泻江洪,转瞬便融入了鹤望原上。她策马持剑,一骑冲在最前,锋如银彗。
江月心有一身好武艺,可保她孤身出入敌群。纵是千刃万矢迎面而来,她亦能以一当百、毫发无伤。但见她转瞬便削下两人残臂,又将一人自马上砍落,掀起一片哀嚎;一忽儿,又是数支长矛压至她面门上,皆被拦腰生生截断!
她虽是女子,可若上了战场,却是个人见人怕的罗刹。殷红热血飞溅至她面颊,竟比抹了胭脂还要艳丽。一双眸子,冷如凝了冰霜,叫每个与她对视之人皆生出惧意来。
人群之中,她忽得瞧见大燕军士里有一身形矫健如豹者,正出入天恭军阵之中,身姿利落修长,显然是个厉害人物。她一抿唇角,当即挽了染血剑花,策马朝那大燕人冲去。
“好身手!接我一剑!”她冷笑一声,横剑直指这大燕人的心窝。
那男子果真武艺不差,竟硬生生挡住了她这一击,反手便是一劈!
鹤望原的天渐渐阴了,似有细细雨丝落下。也许是雨丝模糊了江月心视野的缘由,她竟觉得这男子的招法颇为熟悉,令她有了古怪的感觉。
她甩掉这奇异的念头,又是一剑刺向正前,身姿轻盈如燕。两人武功相差未几,彼此互不相让,兵戈未停。因着剑如疾电,只在空中留了半道残影,周遭之人竟都不敢靠近,生怕被他二人误伤。
铿!
又是一声钝响,江月心迎面劈开了男子的面甲。她暗暗恼着力道终究是差了一分,没能破了他的面门。可下一瞬,江月心便愣住了。
面甲下的男子,既无其他人的狰狞阴鸷,也不是粗犷阳刚的长相。透着阴柔的五官,犹如用点了墨的笔缓缓描摹而出。
雨渐渐下大了,沙沙雨水覆了整片鹤望原,将那些兵戈之声都隐去了。一道惊雷滚过,又是白电当空炸开,映得人面孔煞白。
那人就在电光雨声里,平静地望着江月心,眼中无波亦无澜,无恨亦无爱,像是早就知道她会来。
江月心听见自己的唇间,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阿……镜?”
这声音有些干涩,像是从破了的木门里漏出的风声,难听得很。
那男子微颔了首,算是应了她的称呼。
江月心的瞳孔微微一缩,心底涌起惊涛骇浪。她想要擦一擦眼睛,生怕是这雨水令自己认错了人。可她心底又明白,她这辈子,是绝不可能错认顾镜的。
他就是顾镜。
这个如今和她持剑相搏、率领大燕军队进犯鹤望原的男子,就是曾朝夕相处,被她视作兄弟的顾镜。
恍惚间,江月心竟回忆起了初初见到顾镜的时候。
她十四岁,不爱做女红、不喜读诗文,只爱舞刀弄枪。年纪轻轻,她已能用一柄短剑挑翻军营里泰半男子。江父觉得她不上阵杀敌颇为可惜,便带她入阵两三次,回回都博得一片惊艳。
战事年年有,不破关春秋皆需征丁入军。正是在这时,十五岁的顾镜来了军中。
他说他无父无母,幼时家中来了伙匪盗,一把火将家底烧了个干净,父母兄弟皆葬身火海。他没什么手艺讨饭吃,便胡乱地流浪了数年。
霍天正向来爱招募那些无父无母之人——这些人没牵挂、没眷念,上了阵便是一往直前,一点儿都不眷念身后事。顾镜无父母,霍天正当然是乐意招入的。
他说一口地地道道的天恭国话,带点儿京城那头腔调,没人怀疑过他不是天恭国人。且他遇到大燕国人,杀的比谁都狠。这样的人,怎么会与大燕国有干系?
霍天正将一群差不多年岁的小兵调到了一块儿。顾镜十五岁,江月心十四岁,两人差不多年纪,就这样遇上了。
“听说你武艺高强,不输男子。”顾镜到了军营的第一件事,便是来找江月心,“不知可否赐教?”
然后,他就被江月心撂倒了。周遭的少年们唏嘘嘲笑一片,都笑他没长眼睛:“找谁的麻烦不好?偏偏找江家的霸王头子!”
前尘往事,如今遥遥想来,竟如隔了一层白纱雨雾,叫人记不分明了。脑海内外,只余得一句话在回荡,那是当初在鹤望原上,顾镜与江月心说的话——
“但我想……青哥八成是寂寞的。再怎么假装自己是只无害的鸽鸪,它也不是只鸽鸪。日子虽过的无忧无虑、有吃有喝,可也与大燕那头血肉为食的日子,全不相同。”
战场上瞬息万变,“分心”是最要不得的。江月心不过陷入回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叫人寻着了破绽。当是时,两柄红枪便朝她捅来。
噗呲一声响,竟是其中一柄□□穿了她的盔甲,直直没入腹中。剧痛令月心身子歪斜一下,险些要摔下马去。她只觉得浑身麻麻泛疼,喉间倒涌上一口腥甜血气来。
“阿镜……”
雨势愈发地大了,与鲜血一道将地面化为一团泥泞。马蹄踢踏,溅起一片污泥,令那些东倒西歪的白芦苇都蒙上了连片脏污。
“五殿下!快杀了这女人!”有人吼顾镜。
江月心知道,若顾镜当真是大燕国的将领,那他杀自己实在是义不容辞。若是他不杀,他便是个为旧义所困的懦夫了。
但顾镜没动手。
他平静地望了江月心一眼,一扯缰绳,策马奔向了别处。
江月心咬咬牙,眼神瞬时变得凶恶锋利起来。她咬牙切齿的,用手背一抹嘴角边不绝血迹,朝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恶狠狠吼道:“顾镜——”
她也不知自己在执着什么,竟不顾撕裂的伤势,一扬剑刃,策马追了上去,凶狠勇烈竟比之前更盛,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有前来迎战者,皆命丧她剑下,令她金鞍白羽皆染血迹。
因刃敌太多之故,她的剑竟被人咔擦砍断。于是,她便跳下马来,拾起血堆里一柄无主长|枪,咬牙孤军深入。
她的部下在身后大喊道:“小郎将!回来!小郎将!”
只可惜,她全数没有听见。
***
鹤望原的这场仗,打得很是艰辛。
霍天正本以为自己瓮中捉鳖、胜券在握,未料得大燕国的军力竟比想象中还要强大,硬是让他折损不少能兵利将。若此役不破关当真守备空虚,定然会被大燕国人长驱南下。
这一场仗,谁也没讨得好处,还壮了大燕国的声威,勉勉强强算是个平手。待战况初歇,霍天正清点折损人马,这才惊觉江月心尚未归来。
“小郎将何在?!”霍天正环顾周遭众人,又惊又怒,“她竟不听号令,擅自行动了么?”
一名负伤将领捂着伤口,艰难道:“小郎将她……没入敌腹,单骑直入,我等不敢追赶……迄今,她还没有回来。”
此言一出,营帐里便是一阵沉默。
单骑只身、驱入敌营——无论怎么想,下场都不会妙。
霍天正只能庆幸,江亭风亦受了伤,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至于听到这个噩耗。他叹了口气,蹙眉道:“先去找……去战场上找找。”
此时,却见得王延撩起帘帐来,大步流星似地跨入,怒道:“小郎将!小郎将她怎么了?”
“人还没找着……”在陛下面前,霍将军有些不敢交代。
下一瞬,王延便转身出去了,一点儿犹豫都未曾有。
外头还下着滂沱大雨,地上被浇得一片泥泞。他未撑伞,脚步走的也急,泥点子飞溅起来,立即沾花了他雪白的衣摆。
他少年颠沛,双腿落了疾。这整夜整日的大雨一下,潮气入侵,便令他的膝盖隐隐泛起痛来。他咬牙忍着这痛楚,去马厩牵了马,直奔鹤望原。
大燕人的军队已撤了出去,这片古战场上,只余一片狼藉缭乱。于河川旁信步的白鹤早不见了踪影,连片的芦苇也被尸山血海压了去。有几列军士冒着雨点子,正将一具具的尸体朝草席子里搬。
沙沙的雨声里,有人正在高声歌唱。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唱的是一曲《采薇》,调子喑哑。
王延举目望去,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处找起。情急之下,只能从脚下的尸堆开始翻起。
大燕将士与天恭将士的身躯彼此交叠,血渍四处皆是。那些将士们死得不甘,面上尚且挂着龇牙咧嘴的怒愤,一双眼似乎无论如何都不肯合上。
他忍着膝盖的痛楚,用力拨开这些尸躯面上纠结的乱发。竭力去辨认这些人或凶恶、或不甘、或畏惧的面孔。
他的手哆哆嗦嗦的,既盼着找到那个人,又生怕在这里找到那个人。
一不小心,他便从尸体的衣襟间抽出一封被血迹浸润的信。字迹虽有模糊,却依旧能瞧得出写了什么。他匆匆一瞥,只见上面写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竟是一封妻子写来的家书。
王延的身姿一顿,握着信的手指颤了起来。
结发为夫妻……
这是哪家的父亲、丈夫,死在了战场上,将要化作白骨?
他再仔细一瞧,发现这封信原是属于大燕将士的,连忙又将其放了回去。继而,他便继续翻找着那些身躯。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时而大、时而小,他的双膝因着旧疾的缘故,已疼痛到近乎麻木,不得不一直弯曲蹲行,模样狼狈极了。若是让宫中那些人瞧见了,定然会大惊失色。
终于,他的手摸到了什么熟悉的物件——
是一盒胭脂。
烟火戏的那晚,他假借“赠礼给霍大小姐与霍夫人”的由头,将这盒胭脂交到了江月心的手中。而如今,这个染着血的胭脂匣子出现在了一片血泊里。
“思思?”他呆怔了一下,颤着手朝前摸去,茫然地喊道,“思思,你在这儿吗?”
寂静无声,唯有河波与雨响。
这片空泛的寂静,叫他心底有了一片沉沉的死寂。
难道是才重逢,便要再相别了……
他正这样想着,却见得前方那一堆尸躯动了起来,有人挣扎着探出一只手来,无力地挥舞着,似乎是在和他打招呼。继而,微弱的喊声便从那下头传来了:“唉,阿延,我,本郎将在这呢……”
莫大的喜悦,在此时涌入了他的心扉。
“思思!”他连忙丢开那胭脂,努力扒开尸堆,把江月心扯出来。
她受了不轻的伤,肩上还插着一柄羽箭,长发被血渍纠结成一团,糊在了脸上。
“我有些……头疼。”她勉强从尸堆里坐了起来,喃喃道,“怕是自己走不动了。”
“无妨。”王延对她道,“我背你回去。”说罢,他就直起瘦长身子,将女将军背到了身上。因着盔甲有些重了,他还特地剥掉了那些残存的甲片,叫她只余下一袭染血的直裰内衫。
江月心的身子颠了颠。
她挂在王延的身后,视野朦朦胧胧的,只能瞧见王延的耳后。男子的后颈一片白皙,与那些不破关的武将截然不同。发冠下几缕细碎发丝,乌沉沉的。
“阿镜……”她忽然喃喃开了口。
“顾镜怎么了?”王延问。
“……没什么。”她闭了口,不再多言。
天地间的雨丝渐小,他背着她,一步步踏过沾满泥泞与血迹的鹤望原,朝扎营的方向走去。
他心想:已经不能再等了。他险些便错过了她。
于是,他一边背着身后的姑娘,一边喘着气儿,艰难道:“思思,我要老实和你交代一件事。”
“欸。”她胡乱地应了,神思很是昏聩的样子。
“我其实本名不叫王延,也不姓乔。”他抬眸,扫了眼灰蒙蒙的天际,深呼一口气,缓缓道,“我本姓李,乃宣帝李律次子,唤作李延棠。”
这样一句话,已是将身份如数托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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