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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依旧彻骨时,顾兰亭等一行通过会试的贡士们便已经在太和殿东西两侧的丹墀内排列整齐。除却他们之外,文武百官亦是如平日上朝一般侍立东西。

四周寂静,只余风声。

当遥遥望见那明黄伞盖车舆渐渐行来的时候,顾兰亭便知道,大顺王朝那未及弱冠便黄袍加身的少年天子,要来了。

三声静鞭之后,便是百官先行叩头行礼。直到今次殿试那道时务策的策题经过繁复的程序,被一步一步交给最终的礼部试官,这才轮到贡士们磕头。五拜三叩头礼之后,顾兰亭随其他贡士们一同起身,恭送了皇帝上銮驾离开,又直到文武百官也一一告退,这才看到数百名军校开始安放试桌。

顾兰亭得空转头去看时,那明黄的车舆已消失在宫门一角。她心中略有惋惜,她还以为,能一睹那少年天子的风貌呢。

分发早粥之后不久,这次殿试的主考官也一一就位了。同顾兰亭想得一样,考官以太师柳儒意、太傅杨寅、太保周勃这三公为首,六部尚书紧随其后。

六部尚书之中,居首的便是兼任内阁首辅的兵部尚书罗士奇。他是太傅杨寅的得意门生,还是正乐元年的状元郎,而且他当年乡试、会试、殿试三试均是第一,三元及第,一度传为佳话。

顾兰亭远远望着罗士奇那清癯的面颊,心中骤起敬意。三年便平步青云,坐到内阁首辅的位置,确实不凡。

跪领试题,叩头就试之后,不多时考试便正式开始了。

试题很长,足足有三页纸。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诞膺天命,寅绍工基,于今方三两年有余也。仰赖皇太后教育之勤,诸臣辅佐之勉,庶政协和,四方安谧。今玆当临轩发策,其敬听联言……”

如是开场白下,策题分别以“帝王诚正之学,格致为先”,“用兵之法,贵乎因地制宜,舟师其尤要也”等为主题,延伸出的问题多达数十个,内容具体到对某几本书的看法、对郡县制利弊得失问题的分析、对当朝局势的见解等等。

想那少年天子如今也不过才至弱冠之年而已,能提出这样一篇包罗万象,涉及历史、政务、国防、用兵、财政、外交、治学等各个方面的策题,让顾兰亭又是惊讶又是赞叹。

可这样笼统错杂的题目,看来好答,实际上却很难。要在短短时间内将自己的治国见解一蹴而就,还要通篇文气畅达,对考生要求极高。

顾兰亭一边研墨一边酝酿思路,数次要下笔,都觉得不妥,又重新搁下笔来。她往周围望了一眼,左右考生都已奋笔疾书起来了,如她一般还未落笔的人已没有几个了。可她还是一笔未动,只是静静坐着、想着。

她心里清楚,要拿状元的文章,非得“笔落惊风雨,策成泣鬼神”不可,否则断断入不了那位少年天子的眼。

直到日头起来了,所有人都开始写了,顾兰亭面前还是白纸一张。众考官再看她人,竟是闭目养神起来了。

“老杨,这贡士怎么不写啊?”太保周勃为人率直又多话,忍不住出声问杨太傅。

“可能另有良谋!”杨寅笑道,他此时还认不得顾兰亭。。

“那他要是交了白卷又如何?”

“白卷,那自然也是他的答案。”

“你这糟老头子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周勃吹了吹胡子,左右看了看,竟发现不知何时皇上也来了。

“吭,杨太傅,皇上来了。”周勃立马正经了起来,皇上说过,要他公众场合注意言行举止,不可太过随意。

听得声音,场上的考官们都往皇帝那边看去。一身明黄的少年天子,此刻正迈着步子,往殿上那唯一一个还没动笔的贡士走去。

大家都等着看皇上要做什么。

可就在李勖走至顾兰亭身侧,她面前的白纸落上阴影那一刻,她睁开了眼睛。此刻她脑里已经有了思路,于是立即动笔,飞快地写起来。

李勖停了脚步微微弯下身去看顾兰亭,这个动作让一众考官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臣闻格致诚正,方能修齐治平。故帝王之道,应先崇正学也。若但求简牍之陈言,而不探意蕴之要旨,则虽采遗文于散阙之余,谈周孔于坐论之间,不精不专,终未之有得也……”

李勖看顾兰亭写出“崇正学”这三个字时,便知她心里已有良论。看着纸上工整秀润的字,还有那人清丽温婉的侧脸,他嘴角弯了起来,笑意不知不觉间越来越盛。

皇上竟然笑了?

众考官们再次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这位皇上不是一向仪范清冷不易近人吗?

怎么今天这么和煦?

看顾兰亭写完了第一页,李勖才后知后觉自己这番动作有些不妥。他直起身时,看太保周勃正探着身子往这边看,众考官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便立马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他以手抚唇想轻咳一声以正威严,可又怕顾兰亭听到,随即作罢。

少年天子再未看别人一眼,转身离开了。

周勃这才把自己略显富态的身子板正,又习惯性地吹了吹胡子。他看着皇帝已经出了殿门了,便大着胆子走到了刚才那贡士身侧。看他答纸,才知道他叫顾兰亭。

周勃细细打量了顾兰亭几眼,便又踱着步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还投给了杨太傅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杨太傅不解,但也并不着急问清楚,而是继续看着考生们。周勃白了杨太傅一眼,觉得这老家伙不理解自己,决定不再搭理他了。

一场殿试,一直考到傍晚才结束。

“老周,那贡士如今已交卷了,你先才下去看他试题,可发现什么了?”看顾兰亭离去,杨寅这才想起来问周勃。

“没想到他竟然还写完了,先才我可不是看他卷子,我是看他叫什么名字。”

“你看人名字作甚?”

“不不不,我还看他的样貌。”

“这又是为甚?”

“皇上登基三年,到如今后宫还空无一人,我这不是着急吗,那贡士生得花容月貌、神清骨秀的,万一皇上是个……”万一皇上是个断袖,万一皇上看上他了,这大顺的江山该如何是好?

“打住!你个糟老头子,皇上都几次三番叫你注意言行举止了,你怎的还不长记性,如今还议论起皇上来了!”杨寅严肃起来,厉声打断了周勃。

“我这……还不是……还不是为了国家考虑吗,皇上年少气盛却不近女色,你就不担心吗……”周勃悻悻的,语气弱了下来,吹胡子瞪眼儿地,仿佛受了委屈似的。

“……那贡士叫什么名字?”

“顾兰亭啊!”

“原来是他。”原来是曲水流觞那日皇帝说的妙人,点中自己心思的妙人。

“怎么,你认识?”

“不认识。”

“你才是个糟老头子,不认识在这儿说什么说。”

周勃袖子一甩,仰着头大步走了,他真是不想再搭理这个不明所以的太傅了。

顾兰亭交完卷子走出太和殿时,红日已落入西山之后,天边正浮出晚霞。滚滚红河铺天来,与这红墙黛瓦融成一色,分外绮丽动人。

她知道柳还行早已交卷回客栈去了,便决定一个人乘着暮色回去。

只是还没走几步,便见一个小太监提着一盏灯笼,到了自己面前。

“公子,天色已晚,小人给你照路。”

那公公微低着头,神色和语气都是极恭敬的。在宫里人生地不熟的却有此待遇,让顾兰亭不禁有几分受宠若惊。

“不敢当不敢当,这位公公,我自己来就好。”

“哪里,指不定明日公子就金榜题名,便是那状元郎了。为你提灯,是小人的荣幸。”

“那就借公公吉言了。”

顾兰亭也不再推辞了,由那公公领路,带着自己一路到了宫门。太监不能私出宫门,那公公临行时便将那灯笼给了顾兰亭。

“公公慢走,这一路劳烦公公了。”

“无妨,无妨。”

顾兰亭心情愉悦,并不欲去探究那公公给自己领路是为了什么,因为她看他眼神清明,想他是出自善意才有此行。

人若是心情好,便总会愿意去想一些好的东西,便会觉得自己遇到的人都是善良的。

顾兰亭回到客栈时,正遇到柳还行摇摇晃晃地打着灯笼出来。

“兰亭,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要去接你呢!”

听柳还行说话断断续续的,顾兰亭近身一闻,竟是满身的酒气。果不其然,他又喝酒了,喝的还是那天那坛寒潭香。

“唉,也难为你这呆子了,喝醉了还能想起来我。”

顾兰亭这次倒没有出声批评柳还行,而是接过他手里的灯笼,扶他回了客栈。

她没注意,柳还行手上的灯笼是她上巳那晚对对联的奖品,上面画着火凤。而今晚那公公给她的灯笼,上面画着游龙。

两只灯笼形制一模一样,正是一对儿。

顾兰亭把柳还行扶到床上睡下,顺道把桌上那坛还未喝完的寒潭香拿走了,她要藏起来,不叫他喝了。

喝酒伤身,喝酒误事。喝酒易惹美娇娥,喝酒总多麻烦事。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1.殿试流程参考明朝科举流程。

2.殿试是管早中晚三顿饭的,此处未做赘述。

3.殿试试题参考《光绪丙戌殿试策问题目》。

4.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即《大学》中的八目。格致诚正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是为修身修心四道,内外兼修之后,方可齐家治国平天下。

*^O^修齐治平,便是兰亭以后要与李勖一同做的事情。^O^*

(咳咳,太保周勃就是……怼天怼地怼空气,偶尔还怼怼自己那种人,哈哈哈*^)

☆、读卷评卷

三月十六,文华殿内,殿试的改卷早早便开始了。受卷官在监临官监督下,将试卷开箱,置于案桌之上。

柳儒意、杨寅、周勃、罗士奇等十位读卷官各坐在案后,监临官取了试卷,按照官位高低,从柳儒意开始一人一卷地发放,直到此次殿试的二百六十份答卷全部分发完毕为至。如此平均下来,每位读卷官都是二十六份答卷。

阅卷采取轮流传阅的方式,一份卷纸过了九名读卷官之目,方算阅毕。

阅卷之时,读卷官根据成绩标记圈、尖、点、直、叉五种记号,代表由高到低五种等级,最后得“圈”多者为佳卷。标记等级后,读卷官们盖上各自的戳印即算阅毕。

另外,为了防止读卷官徇私,导致成绩相差悬殊,阅卷还有一个规则:圈不见点,尖不见直。

也就是说,一份卷子的第一位读卷官如果用的是圈(一等),那么后面的八位读卷官都不能用点(三等)。如果第一位读卷官用的是直(四等),则后阅者都不能用尖(二等)。

所以第一位读卷官对于卷子的评断,至关重要。

第一位拿到顾兰亭卷子的是内阁首辅罗士奇,不过,殿试试卷是有弥封的,罗士奇并不知道手上是谁的卷子。

罗士奇为人谨慎,拿到考生文章之后,并未看其内容,而是先看其格式、字体有无越制、不妥之处。

文章开头有“臣对臣闻”,结尾有“臣谨对”,格式没有一丝错处。可待到细看这考生字迹之时,罗士奇不觉吃了一惊。这考生虽通篇皆是规整、圆融的馆阁体,算得上顶一流的好字,可这字形、笔锋,竟然像极了皇上的字是怎么回事?

罗士奇自入内阁,常见皇上朱批,对他的字很是熟悉。此刻看到几乎一模一样的字,他心中很是不解,便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他倒不是要求教,只是习惯性地看了一眼。

巧的是杨太傅此时正好察觉到了罗士奇的目光,他看他脸上似有惊乱之色,也不知是为何,只朝他投去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罗士奇只好定下心,开始细细读起眼前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形式上与皇帝出的策题一致,分成开篇、作答和总结三部分。考生以“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为起,提出了“崇正学”的观点。随后,列举了皇帝策题中所提及的若干帝王之学的典籍名作,如《群书治要》、《太平御览》、《帝学》等等,指出其中各有精义可采,但不同持论又可分优劣云云。之后,他又提到了郡县制、兵法、钱法等等方面……

罗士奇读完整篇文章之后,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通篇文气畅达,行文骈散结合,立论稳重,辞采雅驯,读来叫人心情舒畅得紧。

这篇顶一流的文章,确实配得上这顶一流的字。

罗士奇几乎是毫不犹豫,在卷上落了一个圈儿。他笑着盖下自己的官戳,然后恭敬地将卷子交到了自己旁侧的太师柳儒意手中。

不多时,太师柳儒意将自己的手上卷子看完了,便拿起罗士奇递来的卷子看。他没有直接去看罗士奇的评注,而是一字一句从头看起。

柳儒意是个求速之人,不喜拖拉,刚好面前这篇考生的字极为清秀工整,让他看得较刚才那篇快了不少。

畅快,这是他对这篇文章的第一感觉。也因为这种感觉,导致他读的时候下笔得太快,一不留神竟然似批注一般,把考生的四个观点:崇正学、修戎政、稽郡县和定钱法,尽数画了圈儿。

按规矩,一个读卷官只能画一个记号的。

柳儒意心道不好,可事已至此也无法挽救了,只好在那四个圈儿处,都盖上了自己的印戳。

这导致太保周勃拿到卷子的时候都傻眼了,怎么才两个人评过,都已经五个圈儿了?这让他怎么评?

周勃抬首,看柳太师正低头认真阅卷,自顾自地向他投去了一个“嫌弃”的眼神。

柳太师这老狐狸,真是丑人多作怪!

周勃之所以说柳儒意丑呢,是因为事实上柳儒意长得太好看了,他很羡慕,羡慕了很多年。柳儒意十六七岁的时候,便已是全京城女子的梦中情郎了。他每次出门,都会有成群的女子朝他抛花掷果,场面比皇帝出行还盛大。放眼整个长安,至今都没人能如柳儒意当年一般受欢迎。

唉……

周勃叹了一口气,再次抬首看向对面的柳儒意。那老狐狸如今虽已过不惑之年,蓄起了胡子,但样貌仍然很俊秀,风骨不减当年。

怎么不变丑呢,真是奇了怪了!

周勃羡慕归羡慕,嫌弃归嫌弃,眼前的卷子,还是要看的。他倒要看看,这考生到底有什么能耐,竟把太师都唬住了!难不成是老杨那儿子的卷子?

看完卷子,周勃无话可说,打了一个圈儿。他心里隐隐知道,这不是杨遇安的卷子,他的字继承了杨寅那老家伙的飘逸,不会有这般俊秀。

评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至暮色四合,二百六十份试卷方才全部批改完毕。阅卷完毕,前十名的卷子也随即选了出来。这前十的卷子选定之后,明日就会呈给天子御览,由天子定出名次。

众考官休息了一会儿,进了些茶点,便又聚到了殿中。如今前十名已经选定,他们可以打开弥封,看看都有谁了。

周勃最胆大,便由他一个人去揭封,揭一个便念一个。

“宣化,杜陟。”

“淮安,宋郊。”

“杭州,冯京。”

“平阳,任亨泰。”

“泸州,郑獬。”

“襄阳,毕渐。”

“郧阳,李巨卿。”

从末往前,念完前七个,周勃便停了下来。他看了一眼站在他对面的杨寅,投去了一个满含笑意的眼神,意思是:你儿子在前三甲了。

结果,杨寅回给了他一个白眼。

满朝肱骨都在场呢,周勃这糟老头子笑得这么张扬,也不注意一下,弄不好别人要以为,以为他们两人评卷时搞了什么小动作了。

明明是报喜,却挨了白眼。周勃觉得老杨太不理解自己了,又吹起胡子来。

殿内静了一会儿,手臂粗的红烛燃得正好,时而发出刺刺拉拉的声音,如人心一般不平静。

周勃缓缓解开了第三名的弥封。

“郧阳,李柽,四圈六尖。”

“李柽,湖广乡试的解元啊!”说话的是户部尚书吴远春,他记得李柽这个名字。

“第二名,是……”

周勃揭开第二名的弥封,看见了杨遇安的名字。不过,这回他并没有念出来,而是接着打开了第一名的弥封,然后反复翻看了卷子。

看着周太保眼珠膛大,把卷子翻得哗哗作响,众人心里也不由地紧张起来。

“六圈四尖,两人均是六圈四尖!杨遇安与顾兰亭,竟是并列第一啊!”周勃心里太过惊讶,语气都颤抖了起来。柳儒意给顾兰亭画的四个圈儿,他算作了一个。

“嚯!”

有几位考官登时便惊出了声,并列第一,这可是开朝以来从未发生过的状况啊!

“看来两位贡士俱是大才之人呐!”

这时候一直不动声色的太师柳儒意发话了,说话时还朝看了身侧的杨寅一眼,眼神意味不明。

“太师说是,那便是了。”杨寅低声笑道,抬首迎上柳儒意那矍铄的眼光。

殿上又静了下来。

案上香炉里檀香袅袅升起,似暗流涌动。

“好了,今日已近三更,卷子也阅完了,大家都各自回去。”

周勃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大大咧咧地出声打破了沉静,拉着杨寅便出了殿门。这两个人合不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今天怎么这么奇怪呢?难道那顾兰亭是柳儒意的人?

“老杨,你们俩刚才这是干什么呢?”

“没什么大事,只不过互相对对眼罢了。”

“真是……服了你了!”看杨寅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周勃索性也不问了,换了个话题。

“老杨,这两个第一,不知明天皇上会如何定夺呢?我这个着急啊!”

“你着什么急,皇上自有他的看法。”杨寅实在不懂周勃在着急什么。

“万一……唉,我跟你说,那就是男色误国啊!”周勃凑近杨寅耳朵说了一句话,说完便跑了。

“你这……”

杨寅还没来得及里说什么,周勃已经跑远了。想到他肯定是怕挨自己的骂,杨寅摇头笑了笑。

“老师!”这时候,走在后面的罗士奇提了盏灯笼跟了上来。

杨寅知道他要说什么事,他阅顾兰亭的卷子的时候,便知道罗士奇惊讶的是什么了。

“士奇,你先才可是要说有位考生跟皇上字迹一样?”

“是,老师,实在是太像了,都可以以假乱真了。”

“你可知那位考生,便是那六圈四尖的,顾兰亭。”

“六个圈儿?顾兰亭?就是殿试那天皇上另眼相看的那位贡士?”

罗士奇不禁想起了昨日殿试皇帝来时的场景,他后来听人说了,那贡士就叫顾兰亭。想不到那顾兰亭,文采见识竟然那般不凡。

“老师,难不成那顾兰亭,跟皇上是认识的?”

“认识又如何,不认识又如何,你还不是打了圈?”杨寅笑问。

“我是打了圈,可他跟皇上的字那般相像,他不会是……”罗士奇觉得,臣子与君主写的字一模一样,终究是不好的。他甚至怀疑,那顾兰亭是刻意模仿皇上的字。

“普天之下又有几个人能看到皇上的字呢?你看,皇上自己也看到了,他不是也没在意吗?权当是那顾兰亭跟皇上有缘,你莫要思虑过甚。”

“老师所言甚是,是学生多虑了。”

杨寅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两人趁着夜色出了宫门。

耗时整整一天的阅卷,让众读卷官们都精疲力竭了,各自回到家洗沐后便躺下了。可一想到明天的状元郎会在六圈四尖的那两个人当中产生,他们心中就会生出无尽的猜测,就算是躺下了,脑袋还是不停地转着。

是杨遇安?还是顾兰亭?

反正经审卷这一天,上到太师,下到六部尚书,满朝的肱股之臣都算认识了这位以前名不见经传的顾兰亭了。

他们甚至都可以理解殿试那天皇上为什么会对那顾兰亭笑了,毕竟,如此惊才艳艳之人,确实世间少有。

洋洋洒洒一篇只两千字的策论,便将修齐治平之道娓娓道来,当真可以说是“笔落惊风雨,策成泣鬼神”了。

妙哉。

☆、天子钦定

三月十七,太极殿上。皇帝观策,钦定三甲。

殿试前十名的文章,历来是由十位读卷官跪于殿中、一字一句读来与天子听的。这也是主持殿试的官员,不叫阅卷官而叫读卷官的原因。

读卷完毕,每位读卷官都会将卷子上呈给天子,天子再在卷末写下自己的评注。

按顺序来,今天第一个读卷的是吏部尚书乃永宁,读的是第十名,宣化府杜陟的文章。

“臣对:臣闻政治甚繁也,实由庙堂握其纲。寰区甚遥也,实由宫廷提其要……”

乃永宁声音洪亮,李勖高居御座之上,凝神静气认真听着。

今次殿试的题目是他年初就思虑好的,虽看似包罗万象,涉及史政国防等治国的各个方面,但其实也是有有所偏倚的,重点便在于治学、军政、财政以地方行政管理这四个方面。李勖主要通过考生对于这四点的论述,来评判他们策论文章的优劣。

听乃永宁读完之后李旭心里边已然有了判断,所以接过卷子后,他便直接在卷末写了自己的评注,写完才去看考生的名字、籍贯。

这番来来回回,三至十名的卷子很快便读完了。李勖心里清楚,剩下那两篇便是杨遇安和顾兰亭的文章。他不由地喜上心来,他早知顾兰亭是不会让他失望的。

待到第二名杨遇安的文章时,手捧卷子的是户部尚书吴远春。他是殿中唯一一个既不是杨寅的门生,又不与柳儒意沾亲带故的人,他最适合来读杨遇安的卷子了。

吴远春见皇帝点了点头,才开始不紧不慢地念起来。

“臣对:臣闻人君建级,绥猷将胥,天下之臣庶相与进于乂安。而欲智取术驭也,其道无由。是以神圣代兴之朝,天人交应,遐迩悉怀。而求其要端,则不外缉熙以新其德,讲论以探其源……”

一篇文章念完,李勖点了点头,他拿到试卷,却并未批注,而是开口赞到:“缉熙以新其德,讲论以探其源,为政以德,促民新德,此文甚好,甚好。”

太傅之子杨遇安本就是今次科举夺魁的大热门,此刻众官听得皇上开口赞誉,面上均是浮出笑意,心里都在暗暗恭喜杨太傅了。

可杨寅却未觉欣喜,反倒担忧起来。他本就觉得遇安文中所言之“德”有些虚泛了,眼下,怕是皇上也这么觉得了。更不用说一会儿读到顾兰亭那论理与举措并重的文章,怕是遇安的文章都入不得眼了。

接下来便是顾兰亭的卷子了,读卷的是太师柳儒意。太师一开口,便如骤闻玉石之声,清脆悦耳,叫殿上众人注意力都被这文章吸引了去。

一篇读罢,李勖并未发话,而是拿过顾兰亭的卷子,又细细看了一遍,且落了批注。

“朕观太师足足画了四个圈儿,太师认为此文如何?”李勖站起身来,走至御案之前,问向太师。

“畅快,看来叫人畅快。文中所道崇正学、修戎政、稽郡县、定钱法四论,精辟入里,所举具体举措又极为可行。臣以为,此子堪当大任。”

听得柳儒意此话,李勖心中惊喜,但面儿上却未表露。

“众卿家以为此文如何?”

“回皇上,臣观此文通篇文气畅达,立论稳重,实为不凡也。皇上策题中所提及之《太平御览》、《群书治要》等典籍名作,顾生指其各有精义,但又以其不同持论分出优劣,见解极为出彩。可见皇上提及的那些书,他不仅都读过,且有自己的思考评判。顾生如今不过岁十有八,舞象之年,实在是后生可畏也,臣自愧不如。”说话的是顾兰亭的第一阅卷人,罗士奇。他如今已年至不惑,中状元那年都二十有七了,所以对考生年龄格外注意。

李勖含笑点了点头,看向了在罗士奇之前就有发言之意的户部尚书吴远春。

“吴卿有何要说?”

“回皇上,臣任户部尚书以来,自认对郡县制度认识颇深,今观顾生之论,方觉臣之所知不过尔尔。顾生有言,先周灭绝在于封建,先秦灭绝不在郡县制而在暴/政。秦有叛民而无叛吏,汉有叛国而无叛郡,唐有叛军而无叛州,此番分析可谓直接阐明要害:郡县制的巨大优点是忠诚于朝廷,特别是皇帝。而如今我们的地方行政制度尚不完善,有人还大呼改革,意图废掉郡县制,实为大不当也。以臣所见,诚应如顾生所言,取前朝之长,稽郡县,往优稽之。郡县优,方可中央集权,全国一统。”

吴远春一番话说完,殿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群臣相顾无言。他们当中就有反对郡县制的,此刻听得分析,顿时脸上无光、心中羞愧起来。

想他们为官数载,见识竟不如一个少年了,当真惭愧。

李勖站在案前看众臣表情,发现有老臣脸竟已红了,他心中暗暗笑了一会儿。良久,才出声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如此,众爱卿以为,顾兰亭与杨遇安二人,谁当夺魁?”

“回皇上,臣以为,顾兰亭应当夺魁。”杨寅率先答话了,他鞠躬揖礼,语气清朗。

“臣等附议,顾兰亭应当夺魁。”

大家异口同声,纷纷附和。

“那便依爱卿们所言,准备准备,明日放榜。”

案前天子笑了笑,扬袖走下殿去。

待皇帝走远了,众臣才大大舒了一口气。他们暗暗朝太傅杨寅看了一眼,发现太傅面上却并未有失望的神色,反倒是在笑。

再看那“大顺第一大胆”的太保周勃,竟已走上了御案去看皇帝的批注了。

“皇上原来早有定夺,合着他问着我们玩儿呢!”

众臣闻言都去看周勃手上的卷子,原来顾兰亭的卷子上早就批注了一个“魁”字。

原来刚才皇帝站在案前问众臣意见时,他心里已有了定论。

对皇帝已有定论还问众臣意见这件事,众臣自然不敢抱怨。可到周勃那儿就不一样了,他突然就对顾兰亭“怀恨在心”了。他固执地认为是顾兰亭以“男色”蛊惑了皇帝,让皇帝定了他当状元郎。

他“恨”。

“恨”那些长得比他好看的男人。

“老周,你怎么还不把卷子给监临官?”看周勃捏着顾兰亭的卷子不放,监临官在一旁干着急,杨寅出声问周勃。

“不行不行,我得去找一下太后。”

“周勃……”

周勃越想越觉得情况不妙,放下卷子,一溜烟儿就往内宫跑去了,杨寅直呼他的名字他都没听见。

慈安宫内,太后周氏正在殿内与太师柳儒意喝茶,周勃火急火燎地就跑了进来。

周勃进来柳儒意便甩袖出去了,他心里着急,完全没有意识到气氛的反常与微妙。

看到柳儒意出去,周太后心中低叹了一声,脸上又挂上笑容。

周勃与太后周氏原是同族的堂兄妹,所以他在礼节上从来都没多大顾忌。况且他本就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不拘礼惯了,周太后也无可奈何。

“太后啊,不得了啦,皇上他选了一个花容月貌的小白脸做状元啊!”周勃张口就来,他知道柳儒意可能已经把殿试结果告诉太后了,可他非得把自己的版本说出来不可。

“小……白脸?”太后心里一惊,但面儿上还是从容得紧。

“对对对,太后您不知道,那小白脸比您长得还漂亮。”周勃这太后堂妹虽然已经年过不惑,但容貌还是如当年一样绮丽动人,完全不显老。

“吭……休要胡说,新科状元郎终究是个男儿,怎么能拿来与哀家一个老太婆比呢?况且哀家也听太师说了,那状元郎是个有大才之人,生得好看也没什么不寻常,你莫要大惊小怪。”周氏说到老太婆三个字时,眼底闪过一丝一纵即逝的忧愁。

“怎么是臣大惊小怪呢,臣怀疑……怀疑皇上看上他了!那日殿试皇上还特意看他的卷子,今天评卷对他也是青眼有加,肯定是看上他了。”周勃后面这几句话说得极快,毕竟是在太后面前说她儿子坏话,他心里也慌得紧。

“吭……堂兄你又在胡说了,你每年都要跟哀家说好几次皇儿的取向问题,到底是要干什么?”太后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她早就想问周勃这个问题了。

周勃腾地一下跪了下去。

“臣……臣也是着急啊,皇上年轻气盛可登基三年后宫还是虚设状态,太后您就不着急吗?”

周勃语气真挚,听得周太后也是一怔。

“这……哀家也同皇儿说了好几次了,可无论是旁敲侧击还是直言不讳,他都不予理会呀!”

“不是有选秀吗?赶紧挑一个妃子啊?”

“选秀,皇儿登基那一年已经举行过一次了,按祖制是三年一选,如今时候不对啊。而且堂兄你这也太着急了,皇儿不就是选了一个俊俏的状元郎吗?也不能说明什么,咱们不能怀疑他。”

见周太后不信,周勃便将殿试那天皇帝对顾兰亭笑的场景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

“您不知道,殿试那天……我可从来没见过皇上那样笑呢,牙齿都露出来了!”

“噗嗤……真的吗?”周勃那一句露牙齿,叫周太后猝不及防笑出了声,她可不信她的皇儿会这般失仪。

“真的,不信到了明日琼林宴太后您悄悄去看,皇上对那状元郎绝对与众不同。”周勃是绞尽脑汁地想叫周太后相信顾兰亭这个“危险人物”的存在。

“那……哀家便等着明日那琼林宴,倒要看看那状元郎是何方神圣,叫你这般忧心。等哀家看了,我们再商量。”

听得太后这样说,周勃心里才稍稍满足,倘使太后能“整治整治”顾兰亭那小白脸,也不枉费他苦口婆心说这么多。

☆、三甲传胪

三月十八,殿试放榜日。

皇极门外,新科进士们肃然站立。金榜公布在即,纵然心跳如雷,他们却都大气儿不敢出一声,气氛格外静谧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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