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再抬首,面前人已经放下酒杯缓缓开口了。
“多年以前,扬州河岸曾住过一位豆蔻年华的姑娘,酿得一手好酒,最好的便是这琼花房。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不知多少人沉醉于她楚楚动人的模样,沉醉于这两岸的甘醇酒香。可任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那姑娘却从来不为所动。直到有一日,她偶然望见了对岸吹笛的少年郎,一溪笛声,便叫她醉了心魂,从此害了相思,日日不寐。”
“后来呢?”
“后来……她很幸运,那少年也闻得了酒香,终有一日到姑娘那里买酒,一瞥惊鸿,爱上了姑娘。之后他便日日来买她的酒,与她酿酒品茶,吟诗作赋,共度时光。很快,他们便相知相许,私定了终身。只是好景不长,过了两年,那少年便要进京赶考去了,他许她白头之约,答应她金榜题名后必然回来娶她。”
“再后来呢?”顾兰亭有些醉了,不知是醉于酒,还是故事。
“再后来……她还是很幸运,她年年酿着琼花房,等着少年郎,从春衫豆蔻等到了雪满白头……”
顾兰亭并没有质疑李勖说的幸运,因为她觉得,能为爱的人守一生的心,也算一种幸运。一个人守一寸心,一寸心等日月明,试问世上如侬有几人?
“顾兰亭,你猜她等到了吗?”
顾兰亭此时已有九分醉意,可听得李勖问她,脑袋里却突然闪过了一些零碎的画面。她趴在桌子上,边晃着面前的空酒杯边答道:
“没有,那少年郎金榜题名,娶了别人,她等不到了。所以,后来她在琼花房里加了十九味中药,是为相思汤,为解相思病。”
“你怎么知道了?”李勖握住了顾兰亭的手,眼里有急切的光。这个故事,同窗之时,他曾与她讲过。她此刻,是记起来了吗?
顾兰亭微微抬起头,垂眼定定地看着李勖,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像是有幽远的叹息。
“我好像,好像……以前就听别人讲过这个故事。我记得,当时我还替那姑娘惋惜,说她有那么好的手艺,何必等呢!”
她悠悠说着,忘记了面前人还握着她的手。
“那若是你,你会等吗?”
“当然不会,他一年不回来,两年不回来,三年再不回来我便要嫁别人了!他敢娶别人,我就敢去爱别人。”
李勖心中一窒,握紧了顾兰亭的人。
眼前的人,耳边的话,都同记忆重叠起来。多年前,他也是这样问她,她也是这样回答,不曾少一个字。
他还能想起当时她脸上的笑,语气里的认真,像酒一样醉人。
“阿昶,你不能娶别人,因为我不会像那姑娘一样傻傻等你。”
“别担心,我此生,非你不娶。”
顾兰亭此时已醉了,眼睛眯了起来,她看李勖眼里泛起了水光,却不愿去猜他在想什么,而是伸出手,鬼使神差地想去抓他额前那绺头发。
可还没抓到,她就闭上了眼睛,醉晕了过去。
他握住她落下的手,才发现竟是冰凉冰凉,便起身把披风披到了她身上。
灯影绰约,杏花如雪,相思情冽,他一杯一杯,将往事一点点打结。叹一句当年的无邪,如今都变成眸中的月光心上的血。
故事里,少年郎欠了姑娘凤冠霞帔红妆十里。
故事外,阿昶欠了沈兰亭一个解释数年相思。
浮华空,忆成重。愿君心,似我心,仍可诉情衷,仍可两心同。
“我此生,还是非你不娶。”
☆、海棠花落
京兆府里。冯京的案子还在紧锣密鼓地调查当中。
柳还行试图去了解孙秀才是不是知道什么秘密才遭人灭口,他去孙秀才所在客栈查了,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而且,据说那孙秀才是个孤儿,孤身一人在京城,没有家人朋友,没有人知道他的任何情况。
另外冯京那边也是什么都查不出来,房师覃辉和户部的同僚都说他为人是娟狂了些,但还是善良的,况且他胆子小得很,是不可能杀人的。
那冯京也果然是个有靠山的人,刑部尚书南合兴、工部尚书谭中原等好几个大官都来问询案情进展情况,示意如果查清楚了,就早点判了刑早点结案,莫让冯京多在牢里受苦。
于是,“坠楼案”开堂重审了一次回。
可这次开堂没有任何收获,所有证人的口供都跟上次基本一致。除了酒楼小二说冯京也出口骂了孙秀才,说他应该叫孙山,名落孙山,这才激怒了秀才。这句口供,可以说一点儿用都没有。
柳还行基本可以确定,当日在场的众人口径一致的原因不是被买通了,而是事实就是那样。他私下里还问他们当日可有见过那会使飞镖的李延昌,众人都说没有。
而且这回,冯京签字画押的时候,名字又写得正常了,是极漂亮的行草体。也就是说初审那次他一时紧张,写得丑了也有可能。
仿佛一切疑点都被解释了,案子彻底陷入了瓶颈,众人一筹莫展。
京兆府大牢。
柳还行来到冯京牢房外时,只见冯京蜷缩在草铺上,已经睡着了。他让牢头打开牢门,进去走至冯京身边,低头细细打量了他一番。
冯京细皮嫩肉的,显然是没吃过苦的。只是这吃牢饭的几日,已经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满脸胡茬,要多憔悴有多憔悴了。
“大人,大人怎么来了,大人是来放我出去吗?”冯京睡梦中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他身边,便醒了过来。许是监狱生活消磨了他的傲气,纵然柳还行比他官阶低,他还是称了他一声大人。
“那倒……不是。冯大人,与我坐下聊聊。”
说话时,柳还行朝牢外的捕快勾了勾手,示意捕快将笔墨拿进来。
“大人什么意思?”冯京有些惶恐。
“我接下来问的问题,希望你能将你的答案一一写在纸上。”柳还行想进一步确定冯京的字迹。
“好,大人问。”冯京顺从地蘸起墨,准备下笔。
“秀才坠楼那日,李延昌可与你在一起?”问话时,柳还行盯着冯京的眼睛,可除了一闪而过的惊讶,他什么也没发现。
“没有啊!不知大人为何要及问李兄?”那日,他的确是一个人在酒楼喝酒。
“没事,就是问问。那这银针你可见过?”柳还行拿出刺入秀才身体的银针。
“见过,医馆针灸的银针就是这样的啊。”那的确是很普通的银针,不是什么太特别的暗器。
“没在别的地方见过?”
“没有了。”
“你与秀才可有什么矛盾?”
“他看不惯我的富贵,我看不惯他的穷酸,这就是矛盾。”
“你可知秀才还与别的人有什么矛盾?”
“呵,与他有矛盾的多了去了,有钱人他都看不惯。”冯京嗤笑了一声。
柳还行又问了几个问题,见实在问不出什么疑点,便离开了牢房。他看冯京刚才写的供词,还是飘逸的行草,没有任何问题,心下愁起来。都没有问题,接下来怎么查呢?
看着柳还行离去,冯京这才松了口气,他知他就是想看他的字。还好那字他是学过的,简单的他也能写得极漂亮。不然要是露馅了,他这到手的功名可就飞了。
冯京肚子里的确没什么墨水,但也没有到目不识丁的地步。他一点儿都不担心自己的处境,那秀才死因不在他,他最多判个几年流刑。刑部尚书南合兴可是他姨丈,把他流放到一个富裕之地那就是小菜一碟。到时候他还是能潇洒做官,放浪寻欢。
翰林院。登瀛门内的海棠已经落了,红消香残,落红满地。
数日过去,顾兰亭和杨遇安负责的整理典籍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大半,众人都轻松了许多。书籍编号登记得差不多了,顾兰亭此时在编写书籍借阅和维护制度。
藏书库众人是轻松了,可编检厅里,李柽一行人可忙得够呛。他们晚上回家了要攻读典籍、熟悉修纂初稿,白天便要马不停蹄为那些典籍编写重修条例。所谓条例,就是著作的义例、体例,譬如著作里哪段话引自哪一年的诏令,或者哪两本书叙写内容有所冲突、为何冲突,都要一一罗列出来。
李柽觉得自己接了个苦差事,纵然覃学士已经将以前修典的廖修撰和王修撰都派了过来,一行人还是很吃力,进度极慢。他终究是年轻气盛,绕是知道修典之事没有一年半载完成不了,可还是急得很。
这日,他又到覃学士这里来请求支援了。
“叔父,不行啊,我手下的人都是新手,初稿都未看熟,更别说那些个浩如烟海的典籍了。我这边修史的进度实在太慢了,加上廖修撰和王修撰,我们八个人每人每日平均只修得四至五个条例,这还有数千个条例,什么时候才能修完啊?”关了门,李柽便直接叫叔父了,语气急得很。
“你莫急,你们作为新手,能有这个速度已经可以了。你须记着,欲速则不达,欲求则不得。”覃辉对李柽这个侄子,脾气是极好的。
“叔父,我想着,顾兰亭他们典籍不是快整理完了吗,反正翰院也没别的事,要不把他们也派来修典?”
“这……怕是不太好,他们整理典籍任务也重啊!况且,你上次骗李六把《金刚经》放到杨遇安的公案上,你觉得自己在开玩笑,我看他们俩可是明白人,多半就以为是你干的呢!”
那《金刚经》的确是李六偷的,可他才偷到手,藏书库那边就发现了经书不见了。当时他正在编检厅想找个地方藏起来,李柽进来发现了他怀里的经书,便告诉他可以把书放到自己指着的公案上,一会儿有人来找到就没事儿。
李六一时心慌也不疑有他,匆匆将经书放到公案上就跑了。李柽指的正是杨遇安的公案,他知道顾兰亭想看这本经书,一会儿矛盾会集中在她身上,如果最后是在杨遇安公案上发现了经书,说不定可以让他们产生误会。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顾兰亭跟杨遇安不过才来翰林院没几日便已那般交好,心里有些不舒服。他也挺欣赏顾兰亭的,怎么她就对自己客气中带着疏离呢?
“那就是我干的,大不了承认了就是。反正,我就是想让顾兰亭过来跟我一起修典。”
“那你自己去同她说,她答应了就成。”
“我说就我说……”
李柽说着就要去找顾兰亭说了,他觉得顾兰亭不会拒绝他,毕竟这可是升官发财的好事。可他也没想到,他到时首辅罗大人竟然在藏书库。
“首辅大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有知会一声?”李柽停在院子里,小声朝杂役问道。
“回李编修,首辅大人刚来没一会儿,他叫我们不要声张,跟姚学士聊了一会儿就来了藏书库。”
李柽闻言皱了皱眉,怎么首辅大人也这么关注顾兰亭?他抬眼去望,罗士奇正拿着一本册子,跟顾兰亭讨论着什么。
“哦?顾大人觉得翰院的借阅制度有问题?”其实罗士奇本来是想看看顾兰亭的字,却发现她写的是关于书籍借阅与维护制度的改革。
“回罗大人,翰院现有的借阅制度就是记个流水账,比如说某位翰林官于某年某月某日借了一本名为某某的图书,此外就基本没有后文了,关于有没有归还、何时归还的基本都没有记录,导致藏书库丢了不少书。下官觉得应该制定一本内容完善的借阅台账,把借阅人、借阅时间、书籍名称、归还时间等都列表造册,有人借阅时便做好登记,每月月末进行一次清点,何时借出何时归还就一目了然,没还的也能清楚书籍在哪里,催促归还。”
顾兰亭说得有条有理,罗士奇心里很是认同。他恍然想起,以前在翰林院时自己借的书,还有几本没还呢,果真还是得有个具体的制度约束着,不然书放久了就忘记还了。
“那书籍的维护呢?”见书籍维护顾兰亭还没写,罗士奇接着问道。
“书籍的维护上,下官的想法是,其他对书库打扫清洁制度不变,只修改晒书一制,将以往半年一次的全部晾晒改成每月的分类别晾晒。虽然由原来的一年两次,变为了一年十二次,但是工作量大大减少,书籍遗失损坏、被雨淋坏等的失误也随之降低。”
“诶,你这法子倒好。记得我当年来翰院的时候就晒过一次书,翰院上下全体出动忙到中午才把书都搬出去,结果下午就下雨了,没办法得赶紧又搬回去,当时我们那叫一个手忙脚乱啊……”
罗士奇讲起当年“晒书下雨”的事情,兴致来了眉飞色舞的,顾兰亭带笑听着。两个人聊了许久,久到廊下的李柽都不想干站那儿了,反正今儿怕是找不了顾兰亭了,他得赶紧回去修典了。
下午时,顾兰亭一行人送罗士奇出翰林院。走至登瀛门时,罗士奇环顾满院凋零的海棠,停下了脚步。
“我上回来时海棠才结苞,想不到这么快就已谢了,果然是花无百日红,人生自是长恨水长东啊!”
“海棠花虽谢,躬身未曾休,花期短暂,它留了诸般美好便够了,何况还化作春泥护花,更是难得。”
罗士奇叹的是好景不常在,顾兰亭赞的是气节长留存,两人相视一笑,均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欣赏。
他知自己终究没有白打那个圈儿,面前的人,见识才学,此届进士中,无出其右者。
来日必有好风凭借力,送她上青云。
☆、红血玉玦
秀才坠楼一案久悬未决,但寒潭酒楼却在二审之后,很快就正常开张了。寒潭酒楼跟宫里的御酒司关系匪浅,京兆府也得给他们面子,不能封太久。
重新开张这日下午,柳还行约了顾兰亭过来捧场。
柳还行在喝酒,顾兰亭在吃饭。今日在藏书库忙了一天,她又累又饿。
“你怎么每日都这么饿?每日都吃这多么多?”
看着柳还行故作讶异的样子,顾兰亭很想打他。
“……胡说,什么时候每日了,我就是今日比较饿。再说,我吃的多干你何事,吃你家大米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翰林院的饭不好吃么?”他看这阵子,顾兰亭好像更瘦了,再瘦这男儿身可就办不下去了啊!
“尚可,不是太清淡了就是太重口味了,我觉得不太喜欢。呆子,我想吃清汤越鸡,梅菜焖肉,醉蟹,醉河虾……”顾兰亭放下筷子,开始掰着手指一样一样数起来,边数边点头,样子极认真。
“得得得,你别说了,说得我好馋,我不是给你请了绍兴的厨子吗?”顾兰亭数的都是有名的家乡菜,柳还行听名字就可以想象那个色香味儿了。
“厨子的确是绍兴的,可鸡、鸭、鱼、虾、蟹……这些都不是绍兴的啊!”
顾兰亭瘪了瘪嘴,拿过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唉,兰亭,你说我俩啥时候才能回去呢?”
“不知道,也许,年关的时候……”
两个人一时沉默了下来,碰杯喝着酒,却谁都没有讲话。
这时候,却听得门口那里喧闹了起来,有人因为吃了霸王餐正在跟老板大声吵架。顾兰亭听声音觉得有些熟悉,瞥了一眼,发现那吃霸王餐的竟然是多日未见的阿宁。
“呆子,是阿宁,你过去看看怎么了?”
“嗯?哦!”
柳还行转头也看见了女扮男装的阿宁,便起身走了过去。
“你说你这个小白脸,穿得倒是不错,看起来也是个有修养的主,怎么能不给钱呢?”寒潭酒楼的侯掌柜的是个目露精光的中年男人,虽生气但语气倒还不是很难听。
“我才不是小白脸呢,我就是没带钱而已,我下次给,赶快让我走!”阿宁今天是一个人出来的,她想赶紧溜走,不然惊动了对门的京兆府,脸就丢大了。
尤其是在那周缨面前,她一定不能丢面子。
“这可不行啊,小店拒不赊账!”侯掌柜插着腰,冷声斥道。
“侯掌柜,她欠多少钱?这些够吗?”柳还行拍了拍侯掌柜的肩膀,递给他了十两银子。
“原来是柳大人,够的够的!”侯掌柜接过银子,马上换了笑脸。
“柳不行,你怎么在这儿?”阿宁边说边四处张望着,她知道,顾兰亭肯定也在。
“我在这儿喝酒啊!”柳还行白了阿宁一眼,对于某个莫名其妙的称呼,他只能一哂置之。
“嘿,肯定是顾公子叫你来帮我付钱的对不对,他对我太好了!”阿宁说话声已看见了坐在窗边的顾兰亭,朝朝她跑过去了。
“……”
还站在原地的柳还行对阿宁的一番脑补表示很无奈,虽然这好像也是事实。
“顾公子,好巧,又碰到你了!”
“幸会幸会!”
阿宁坐在了顾兰亭旁边,还很自来熟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喝了一口,辣得她眉头都皱了起来,直翻舌头。
顾兰亭看阿宁这样子像是没喝过酒的,赶紧给她拿了杯茶。可阿宁却没喝,反而飞快地倒了第二杯酒,仰头灌下。这一回,却是神奇的什么反应都没有。
“我会喝酒的,只不过刚才一时没适应而已,哈哈……”
顾兰亭看阿宁再喝酒看起来确实没什么不适,便由着她喝了。
“不知顾公子在翰林院怎么样?”
“尚可尚可。”
“那……杨遇安呢?他怎么样?”
阿宁语气软糯温柔,顾兰亭和柳还行同时抬头,柳还行还差点被就呛到。两人都明白,阿宁是欢喜那杨遇安的。
“他……也甚好甚好。”
“你们翰林院好玩吗?都干着什么?有没有有趣的事儿?”
“吭,挺好玩的,我们每天整理典籍、编写条例……”
顾兰亭虽只跟阿宁见过几次面,但心里很有好感,她问她便回答,三个人喝着酒聊着天,倒也十分畅快。
“阿宁,你家在哪里?”这话是柳还行问的,问的是顾兰亭也想知道的事。
“我家啊……我家就在东边……”说着阿宁往外边一指,指着指着竟然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
“阿宁!阿宁!”顾兰亭唤了阿宁两声,阿宁没有回应。再看她双颊通红,想来已是深醉了。
“兰亭,她喝醉了,怎么办?”
“送她回家啊!”
“她家在哪儿?”
“东边啊!”
“你这不是废话吗,东边那么多人家,哪一个才是?”
“那我们送她去京兆府,说不定有人知道她是谁,或者让她待在京兆府也安全。现在都晚上了,总不能把她一个女孩子就在这儿。”
“她怎么去?”
“当然是你背她啊!小二,结账!”
顾兰亭在付钱,柳还行无奈,只好背起阿宁,反正京兆府就在对门,他也吃不了多大亏。他没想到的是,阿宁个子不高,背起来却很重,压得他都有些走不稳了。
“呆子,你的力气都被狗吃了?”
顾兰亭批评了一句,听得柳还行一个踉跄差点把背上的阿宁摔下去。
“小心啊!”顾兰亭伸手扶了一把,又弯腰捡起了从阿宁身上掉下来的玉佩。这是一块用红色流苏装饰的精致环形玉佩,触感冰冰凉凉,晶莹剔透,透光可见玉佩中似有鲜红色,竟然是一块罕见的红血玉。
“诶,这不是血玦吗?”柳还行惊讶道。血玦,是大顺的国宝,也是当今皇室的信物。
“什么……”
“也有可能是我看错了,其实,我也没见过,哈哈……”柳还行摸了一下那玉佩,又否认了,他觉得太冰了不太像。因为没有人告诉他,血玦是冰的。
顾兰亭一时哑然。她也听说过血玦,她觉手上这物什,就是血玦。
所以说,阿宁是皇室之人,那……她哥哥也是皇室之人?
顾兰亭觉得手中冰凉的玉佩顿时烫手起来,赶紧重新系到了阿宁腰上。这价值连城的玉佩,她可碰不得。
正在这时,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骑白马转眼已飞奔到了顾兰亭面前。
马上之人白衣翩翩,正是顾兰亭此刻心里正想着的人。
郎骑白马傍斜阳,妾立青灯倚酒香。晚风凉,空有相思两茫茫。
☆、冯京之死
暮色四合,金乌西沉。夕阳的光晕一点点消失殆尽,落霞染在李勖身上,仿佛点起了笔墨,横鳞竖勒,将他的轮廓清晰地镂刻进了她心里。
她有些恍惚,匆忙中低下了头。
“阿宁怎么了?”李勖翻身下马,急急问道。
“她……喝醉了。”看顾兰亭一言不发地盯着地上,柳还行便回话了。
“你怎么还喝酒了,不是不会喝酒吗?”李勖接过阿宁,拍了拍她的脸,试图叫她醒过来。
不会喝酒还面不改色喝这么多?柳还行暗自腹诽了一句,转头去看,顾兰亭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准确地说,她走得很快,像是在跑。
“喂!你妹交给你了,我也走了。”
柳还行说完也不等李勖回应,一溜烟儿跑去追顾兰亭了。李勖回头去看,两个人都跑远了。
她在躲他?
见面时不还好好的,这会儿跑什么?
“小安子,把公主送回宫去!”李勖的确是来揪阿宁回去的,但他现在想去找顾兰亭。
“皇上,您不回去吗,太后还在宫中等着您和公主呢?”就忍心让公主一个人回去挨骂吗?
“那……朕也回去!”
依母后的脾气,怕是看到醉醺醺的阿宁非得气病了不可。他得回宫去打掩护,不叫母后看到阿宁。
西街另一头,顾兰亭停下脚步回头去望远去的白马与人,目光悠远。
“兰亭,你跑什么?”
“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这两个人,以后怕是要离得远些了。”
“哦,对了,你原来叫我查李和昶来的,整个京城的户籍表上都没有这个名字。”柳还行自然也早就察觉到阿宁兄妹两人身份的不凡,尤其是他那哥哥,气质太不一般。他知道顾兰亭为什么要跑了,不是不想见他就是害怕见他。
“他……可能是个皇亲贵胄罢……”顾兰亭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往回走。
“状元府在那边,你往回走干什么?”柳还行以为顾兰亭糊涂了,急急拦住她。
“我想去大牢看看冯京。”
“行!”
申时已过,牢房里只有几盏残灯亮着,偶尔传来一两声老鼠的嘶叫,气氛阴沉。
走到冯京牢房外的时候,有只老鼠飞快地从顾兰亭脚边爬过去,她心里咯噔一声,差点叫出声。
“冯京这睡姿不对!”顾兰亭看冯京蜷缩着卧在冰凉的地上而不是稻草上,心里顿生不详的预感。
“坏了!”
“冯京!冯京!”
柳还行唤了两声冯京没答应,赶紧叫狱卒打开了牢门。他看地上的冯京已口吐白沫、全无动静,颤着手去探他的鼻息,竟然一丝一毫活着的气息都没有了。
“快请孙仵作和周大人!”
柳还行朝狱卒喊了一句,环顾起牢房来。他发现,冯京只穿了一只鞋,而脱掉的那只鞋旁边,有一个打开了的小纸包。他捡起来闻,那纸包还有一股子脚臭味,可里面的粉末,却好像是鹤顶红。
“姜牢头,今天可有人来探监?”
“没有,李大人下过令的,除了刑部、工部两位尚书上回来过之外,从来没人探监。”
没人,那鹤顶红从哪里来的?冯京早就塞在鞋子里的?他自己要毒死自己?
这时顾兰亭也俯身准备去看看冯京,可才见的他瞪园的两颗眼珠便吓了一大跳,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兰亭,你没事?”
“没……”顾兰亭捂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她分明从冯京眼睛里看到了怨恨和冤屈,那眼神里的情绪太强烈,像是一双活的眼睛一样,看得她害怕,差点儿都要哭出来了。
她想到沈家那一百多口人命,三年前,他们眼中,也是这样神情……
柳还行看顾兰亭身子已经在颤抖起来了,慢慢拉了她起来,半抱着拍了拍她的背,他知她可能想到了不好的事。
“别怕,万事有我在。”
周缨来到牢房时,正看到两人相拥这一幕。
“咳咳……”
听到声音,柳还行赶紧放开了顾兰亭。
“姜牢头,这怎么回事儿?”周缨问牢头。
“大人是说躺地下这个,还是站着的两个?”姜牢头笑问,颇有几分苦中作乐的意味。
“废话,当然是地上这位!”周缨说话时已示意孙仵作过来验尸了。
“大人,是鹤顶红,死亡时间大约在一个时辰之前,而且,他是自己喝下去的。”
孙仵作沉稳笃定的声音让在场的人心里俱是一震,顾兰亭也放下了捂着眼睛的手。
“什么?您确定吗?”柳还行问道。
“老夫确定。死者手指上还沾有粉末,且吞咽量极大,几乎是整包。若是别人硬喂,必然会洒落一部分,而死者周围,一点儿洒落的都没有。”
“那就奇了怪了哈,前几天还说自己一定会出去吃好喝好的,今天怎么就自杀了?”姜牢头很是纳闷儿。
“那里好像有团纸。”
这时顾兰亭发现草堆里有一纸团,就在周缨身侧,周缨捡起来,发现竟是冯京的绝笔。
绝笔书里,冯京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说银针是他刺的,秀才撞见他奸/污/良家妇女,所以他一直想杀掉他。
柳还行摇了摇头,他不信,他看了着桌子上的笔墨,问道:“这笔墨哪儿来的?”
“回大人,是昨日冯大人叫小的拿来的,还……给了小人银子。”一个狱卒老实答道。
此时周缨正蹲在地上,想抬手合上了冯京瞪大的眼睛。她发现冯京手下面有一个记号,是个叉,是用指甲在地上刻出来的。
“这是什么意思?”
“冯京是信教吗?我听说信某些教派的人,死之前会在地上画一个十字,代表祷告。”柳还行也看到了那记号,他猜测道。
顾兰亭摇着头,直觉告诉她不是,可她也说不出那是什么。
周缨与柳还行再次仔细查看了现场,再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之后,一行人从大牢退了出去。
柳还行还得留在京兆府,便派了一个捕快送顾兰亭回去。他觉得她可能是被冯京的死相吓到了,毕竟,除去沈家灭门之外,她这还是第一次直面死亡。
希望以后,都不叫她再看到死亡了。
夜色如墨,京兆府门口,柳还行看着顾兰亭的马车远去,低低叹了一口气。
“想不到你们还好这口?”除了在杨遇安面前,周缨都是胆大的。听得她如此直率发问,柳还行差点儿喷出一口血来。
“你想多了,我们纯情得很。”
柳还行说完便抬脚进了京兆府,不欲再理周缨。
纯情?你是不是对纯情有什么误会,都抱在一起了还叫纯情?
周缨摇了摇头,她觉得他们这显然不是纯情。
☆、甘之如饴
一路上马车摇摇晃晃,顾兰亭很快便睡了过去。直到听到一阵熟悉的笛声,她才猛地清醒过来,抬帘一看,竟已到了状元府。
那人吹的是喜相逢。
她知道那是谁。
晚风吹过,晃开一串一串的灯影,晃开顾兰亭鬓边的落发。隔着朱门,她静静听着。听着听着,竟素手叩门,与笛声相和起来。
他的笛声忽而忧郁低回,如霜飞雪落,飘渺不停。忽而轻快明朗,峰回路转,宛若朱雀清鸣,叫人心境愉悦。
她叩门的玉指也忽快忽慢,忽高忽低,随着笛声起伏。叩门叮咚之音虽比不上玉石,听来倒也悦耳。
他未按曲谱吹这“喜相逢”,可她却总能合上他的拍子,仿佛心有灵犀似的。
不多时,她索性推门进去。
落落树阴紫,澄澄水华碧。杏林外那一袭白衣,清绝出尘。她走近他,夜寂无声,天地间只剩他清越的笛音。
原来木落淮南,雁过寒江,雨睛云梦,月明风袅,世间百般颜色,尽在他笛声之中。
一曲罢,落花成寂。
她在他身上,看到了她久违的江南。白衣横笛吹,妙音千百回。
“你吹得真好。”她难得夸奖了他一回。
“你回来了。”李勖收了玉笛,转身向顾兰亭走去。
“看起来李兄等了我一会儿了,不知……你为何又来找我?”不是傍晚才见过的吗?
“你先才为何要躲我?”
“我躲你,是因为你来历不明,你可否同我剖白你的身份?”她盯了他衣角一会儿,抬眼看着他认真问道。
“你知道了?”李勖眉头一皱。
“我不知道。”
“不能。”
他不能告诉她他是谁,他怕她知道后,便再也不愿见他了。
“为何?”
“怕你恨我。”
说话时,他一把将她揽入了怀里。他箍得紧,她挣扎不能。
“顾兰亭,你是不是除了忘了我,什么都记得?”
他声音低哑,仿佛还带着哭腔,听得这无力的声音,突然间铺天盖地的莫名情绪朝顾兰亭涌了过来,她忘记了挣扎。
她竟然心疼。
“好像……是的。”
半晌,李勖没有说话。他不知是该开口说那些往事,还是就此缄口不提,任她想他不起,忘记那些过去。
顾兰亭听的他呼吸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最终顿住了想去踩他的脚,但还是用力推开了他。
“你是不是知道我所有的事?”他眼中有雾,她问时低下头没有看他。
“若是我说我都知道,你准备如何?”他不想她逃避,固执地握住她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
“我要你,不碍我。”
“你想做什么?”
“我要仇者痛,亲者快。”
李勖眼眸深起来,他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忍住了,只点头应声。
“好。”
“那你可以走了。”她用力掰开了肩膀上的手。
“你就一点儿也不好奇我们的过去吗?”他沉声问她,回应他的是冷得不能再冷得语气。
“不好奇,我不需要这段过去。”不记得过去我尚且对你已不能自持,倘若记起,怕是要无法自拔了。
顾兰亭说完便走了,李勖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揉了揉眉心,也转身走了。
他知道她要干什么,她要报复太师柳儒意,她要为沈家平反,她要以一己之力,扛起整个沈家的荣辱。
可是,当年的事情……
当年的事情,他不知如何同她开口,他情愿她永远不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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