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一)何人不起故园情
九月,刚走完天高云淡地晴暖晕染的前半程,就迎来了淫雨霏霏地阴冷铺就的后半程。
李勖去了沈园,没寻到顾兰亭,却遇到了萧锦麟,他现在是沈氏书院的山长。
一别经年,沈园繁杏如旧,故人眉眼如初,只是,面前的故人,已不是当年的故人。
“草民萧锦麟,拜见皇上。”他已不再是当年嚣张跋扈的少年,进退举止,皆温和有礼。
“没想到,你我还能再见。”李勖敛眉。
“草民亦未想过,当年沉默寡言的同窗,会是今日睥睨天下的君王。”
两人信步园中,听学子朗朗书声,自是感言了一番世事变迁。末了,李勖还是开口问了一开始就想问的。
“锦麟,兰亭她……可有来过?”
“她自然是来过的,皇上目之所及杏树下那些枯叶堆,便是她昨日亲自扫的。”
李勖眼见那些落叶归根的景象,心中不由怅然,“她昨日还在,而今却是去哪里了?”
“她去了京城。”萧锦麟顿了片刻,又道:“想必皇上心里也清楚,沈家旧事一日未毕,她便一日不能……落叶归根。”
“她就只想落叶归根?”那么他呢?
萧锦麟笑着摇了摇头道:“皇上可还记得当年托我带的信?”
“当然记得。”
“同年同日又同窗。不似鸾凰,谁似鸾凰?杏园院中事匆忙。惊散鸳鸯,拆散鸳鸯。一年不到读书堂。教不思量,怎不思量?朝朝暮暮只烧香。有分成双,愿早成双。”
萧锦麟兀自吟了一遍,又道:“当年皇上对兰亭百般深情还历历在目,如今快到苦尽甘来的日头,我只盼皇上……莫忘初心。”
莫忘初心,方能早日成双。
萧锦麟说完便作揖告退,只余李勖抬眼去看那满园金黄。她说要落叶归根,那是否说明,沈家旧事一毕,她便要回这江南水乡?那么他呢?她的计划里可有他,可有和他的以后?
更不知,她此时是否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又对此,作何打算。
果然,自古逢秋悲寂寥。古人说的,总是没错的。
唉……
李勖回到京城,头一个见到的不是顾兰亭的人,而是她的奏折,弹劾内阁首辅罗大人的奏折。
奏折中字字珠玑,列举了罗士奇的四大罪状,科举舞弊、贪污受贿、搜刮民脂、御下不严,每一条每一项都是诛九族的滔天大罪。
而与此同时,朝□□有二十一位大臣联名上书弹劾罗士奇。其中还包括太傅杨寅和太保周勃。
众臣闻风而动,不过是因为,狱中的南合兴开口招供了。他坦陈科举舞弊一事,是与罗士奇合力作为,更是直言是因为罗士奇背后是柳儒意,他才敢与他合作。
凭他一人之言,众人自是不敢置喙当朝太师,但想当内阁首辅、看不惯内阁首辅的人多了去了,这才使得弹劾罗士奇的人一时俯拾皆是。
这边儿罗士奇这才刚刚入狱,那边儿,南合兴就交出了他与罗士奇合谋的证据簿册。这下,罗士奇百口莫辩,手下的人又全都招了,他灰头土脸,只等一个处斩之期了。
只是关于太师柳儒意,饶是严刑逼供,他也未吐露一分一毫。
这样,科举舞弊一案就还不算结,还在继续查。但冯京的案子,却是终于真相大白了。
那李延昌本是南合兴的门生,也参与了科举舞弊。冯京大字不识得几个却想功名,就找了他替他写文章,乡试、会试的策题文章,都是李延昌事先知道题目后先写好,再由保管试卷的考官把冯京的文章和写好的文章一换,冯京才得高中。而负责保管试卷的考官,正是罗士奇与南合兴。
冯京之所以与那孙秀才不对付,就是因为孙秀才发现他大字不识几个,这事儿,李延昌也是知道的。那日冯京与孙秀才争吵,李延昌听说了匆匆赶来,正好看到冯京推了一把孙秀才,李延昌觉得这机会千载难逢,便朝孙秀才刺了一根银针,想叫他死得不知不觉。只有他死了,冯京才不会暴露,他才会是安全的。
因李延昌功夫好,当时场面又混乱,他悄悄逃走了,在场众人也没发现。而后来冯京“畏罪自杀”,那鹤顶红也是李延昌给的。他骗冯京说那是假死的药,冯京不疑有他就喝了下去。他还留了所谓“遗书”,造成冯京畏罪自杀的假象。
冯京一案真相大白,也算了了顾兰亭一装心事。此后她在梦中,便再不会出现他那张充满怨恨冤屈的脸了。
***
终章(二)相逢对面已是君
十月中,至此,科举舞弊一案已陆续查了两个月有余。
这日早朝,顾兰亭再次义正辞严直接进言弹劾了柳儒意。这是她第三次弹劾柳儒意,与前两次不同的是,这次她有证据。
那证据不是贪污受贿,也不是参与科举舞弊,而是私屯家兵十万有余。
这样一个数目,足够谋反了。
对此柳儒意沉默以对,没有任何辩驳。
而顾兰亭不过是个正三品翰林学士,满朝文武无人敢附和,她终究孤掌难鸣,早朝也不欢而散。
早朝罢后。李勖在皇极殿外拦住了顾兰亭。
自打江南回京,他二人从未好好说过话。甫一私下见到面,顾兰亭便左一句“微臣不敢”,右一句“微臣告退”,绝口不提两人之间的感情,叫李勖着实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顾兰亭,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冷冷避开。
“太师不仅私自招募府兵,还将朝廷兵将抽为己用。证据微臣都已经找到了,细柳营各将军以及兵部那些人都可以作证。证据确凿,就看皇上……愿不愿意查办柳太师了。”
“你非要这样逼我吗?”
“微臣不敢。”
李勖扶额,道:“府兵十万,你明知那数字有假,为何要谎报证据?你就这么迫切,想叫太师家破人亡吗?”
“是,数目微臣是谎报了。可没有十万也有五万,皇上难道就不忌惮吗?难道皇上就不想假我之手,除了这心头大患吗?”
“放肆,你把朕当什么了,朕没你说的这般不堪!”他什么时候需要借刀杀人了!
“微臣告退。”
她正俯身揖礼,手腕却被他一把攥住,抵在了盘龙的廊柱上。
“除了柳太师的事,你就没有别的要同朕说吗?啊?”他怒极,冲她喊道。
“没有。”
“是不是报了家仇,你就要离开朕了?”
她敛眸没有回答,他又朝她逼近了一步。她的脑袋被磕疼了,伸手要推开他却被他紧紧攥着,抬脚要踹他却被他死死压住,想开口控诉,却被他以吻封缄,席卷了呼吸……
涌入鼻翼的气息很熟悉却又让她窒息恼怒,可她怎么也挣脱不了,只能任由他吻着。
他在她唇上用力厮磨,可她咬紧牙关不叫他得逞。这可是在皇极殿外,万一叫那些朝臣看见了怎么办!
可她越是抗拒,他就越不想放手。他的手放在她纤瘦的肩膀上,隔着朱红色的官服,一路沿胳膊向下游走,在她盈盈不可一握的腰间停下,慢慢摩挲。她终是受不住地发颤起来,嘴唇微张,他趁机撬开牙关而入。
她心一狠,用力咬上他的唇,撕咬出一个血口,口腔里顿时漫延出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
他停了唇上的动作,鲜血缓缓沿唇流下流下,在嘴角处氲出一片血红。他用拇指蹭了蹭伤口,竟勾起嘴角缓缓笑了。
他吃尽了她唇上的血,轻轻贴近她耳朵,低声道:“兰亭,我想你。”
“很想很想你。”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要命的蛊惑,一下一下撕挠着她的心。
她用尽力气,回抱了他。
一别多日,她又何尝不想他。只是,那日周太后亲下江南同她说的话还言犹在耳……
“顾兰亭,想必皇儿定是没有忍心同你讲明当年的真相的,那便由哀家亲口告诉你。当年你父沈毅之,确实私济蛮夷,通敌叛国,罪无可恕。而且,他不止负了国家,更负了你与你娘。那时你与勖儿尚在沈园读书可能不知道,你父沈毅之他……爱上了一位富桑女子。那数百万两黄金白银,都是他甘愿送给富桑的。那女子,便是富桑王安培的前王后。当年柳太师奉命诛沈家九族时,将她就地诛杀了。这也是为何,富桑当年就攻入了长安。哀家本是嘱托了太师要保你娘平安的,可她心灰意冷,一心求死……”
顾兰亭那时才明白,为何父亲当年甘愿赴死,未有一丝挣扎。原来,他是真的……做了错事。
她不想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
“兰亭,你是哀家故人之女,你与勖儿两情相许哀家也是看在眼里的,哀家本该成人之美,但……如今勖儿不过才登基三年,根基未稳,武有太师握着兵权,文有罗士奇霍乱科举,看似四海升平,实则是暗流汹涌啊!兰亭,从金殿对策到那日金銮对辩,再到如今彻查科举,哀家观你确有治世之才,可否同你策论上所言,陪着勖儿,修齐治平?哀家不能许你凤冠霞帔、母仪天下,但必定能许你青云直上、位极人臣,还能许你沈家重现当年荣华,家门兴旺。哀家也不瞒你,沈家当年也并非九族尽诛,你还有几位堂兄尚在人世。你答应哀家,就当……为沈家赎罪了好不好?”
周太后也知所提要求有些过于无礼,可她笃定,顾兰亭会答应。
而她也果真答应了。单单为了那一句家门兴旺,她也会答应。
她既然应承了太后,便不能食言。而太后要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弹劾柳儒意。只有斗倒柳儒意,李氏皇族才能安稳。所以即便没有了那深仇大恨,她还是要与柳儒意针锋相对。
偏偏李勖心软,也不知道是顾忌什么,并不想杀柳儒意。
唉……
***
终章(三)人生自是有情痴
虽没能以私屯家兵一事斗倒柳儒意,却也伤了他几分元气,也叫朝臣中跟太师对立的多了起来。顾兰亭更是因此,顺利取代罗士奇的位置,登上了首辅之位,在朝堂与柳儒意分庭抗礼。
就算朝臣以死为谏,甚至不惜自摘乌纱帽,也没能阻止她这位女首辅新官上任。只因,太后亲到朝堂,替她做了保。
而她上任后的所做所为,确实堵住了悠悠众口。
崇正学,崇儒家正学。修戎政,偃武休兵。稽郡县,以州县之分优化郡县。定钱法,形制一统。
她在履行她对他的,对他母后的誓言。
只是对于他和她的感情,只要他不提,她便缄口不言。只要他要,她什么都会给他。只是,不能答应嫁给他。
他们之间,君是君,臣是臣了。
顾兰亭上任首辅的第三年年末,终于斗倒了柳儒意。她也如愿以偿,带人去抄了柳家。
她并不想要柳儒意的命,可她到太师府时,他已自缢身亡。
府中奴仆跪成一片,等待着属于他们的宿命。顾兰亭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位误食滑虫的老丈。他本不是太师府奴仆,只是年轻时曾是柳儒意的部下,却选择与太师府共荣辱。
顾兰亭命手下将那些奴仆悉数遣散,留下了那老丈。
“老丈,你可知太师为何会自缢?”顾兰亭问他。
“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太后的意思。”
“太师与太后……”
“太师一生未娶,一生空有野心并无作为,不过为了这一位青梅竹马而已。他从未负她,而她却是,不得不负他。”老丈看得明白,语气里倒并无责怪太后的意思。
“那柳仁是?”
“柳仁是太师的养子。”
顾兰亭心中骇然,原来,太师竟是这般痴情的一个人。怪不得,怪不得,他一直没有谋反,他……也是坦坦荡荡,一位君子,一位,痴情种。
怪不得李勖顾忌再三,不想动柳儒意。想来太师对太后的心思,李勖也是知道的。
气氛沉寂许久,老丈又开口道:“顾大人可还记得我?沈家出事之时,我曾从刀山血海里抱你出来,当时啊,你还是个这么高的小姑娘……”
老丈坐在石阶上,用柔和的语气缓缓将刀光剑影里的血色往事娓娓道来。顾兰亭侧眼认真地看着他,他突出的颧骨顶着一张沧桑的皮,讲着讲着,饱经风霜的脸上渐渐绽开一丛笑,从前额到眼睛,再到嘴角,逐步展开。打满褶皱的前额下一双失神的眼睛慢慢放出光来,浑浊却温润,透着一股祥和淡定。仿佛往事并非血腥,回味起来是美好。
“救我?是太师的意思?”待老丈讲罢,顾兰亭轻声问道。
“是,太师与你父亲,有过几面之缘,虽怒其叛国,但想着罪总不及子女。况且,你是沈毅之唯一的女儿。他没能依太后所言保住你母亲,便保住了你。”只是他也没想到,他一时仁慈救出的小姑娘,最后会亲手送他上绝路。
后面这段话老丈没说,但他面前人已听懂了。
顾兰亭眼中有泪盈睫,不多时,便伏膝哭起来,眼泪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有一句话叫,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况且今日这伯仁,还是往日的救命恩人。
这叫她余生,如何能够心安。
柳儒意死的第二天,沈忆情来了京城。或者,沈忆情就一直在京城。
顾兰亭心里清楚,柳儒意于他有杀母之仇,这一路斗倒柳儒意,他定在暗里帮了不少忙。
父母之事,罪不及子女。当年的事,她与他其实是一样的境地,她也没什么能责怪他的。
她以为他来见她是另有谋划,没想到,他只是给了她一株苗疆的万年天山雪莲。
那雪莲盛开在冰上,冰清玉洁,是生的希望。
***
终章(四)除却巫山不是云
在京中参加完柳儒意的葬礼之后,顾兰亭便自摘乌纱,向太后请了辞。
其时李勖恰好病好了出使富桑去了,太后怕不好交代,有意叫顾兰亭留下,可她执意要走。
这三年,她做到了许诺他的,崇正学、修戎政、稽郡县、定钱法。只是修齐治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远远未完成。
这三年里,选秀年年举行,可他却未纳一妃一嫔,空着后位等着她。他曾多次要不管不顾娶了她,可她始终都没有答应。
她什么都能给他,人可以,心可以,命也可以,唯独不能答应嫁给他。
如今,他还没有齐家,可是,她却不愿陪着他了。
她累了。想落叶归根了。
再回江南时,太后已依照诺言,真真正正许了她沈家重现当年荣华,家门兴旺。
两位堂兄沈兴、沈和都已年过而立,却也不忘背负着的家族荣辱与使命。他们同沈兰亭一同回到了沈家旧宅,收回了沈家那些尚在的产业。沈家人,都是有经商头脑的,在加上太后暗中扶持,不过一两年,沈家便已初复当年的富贵。
沈兰亭与兄嫂一起打理家业,兄嫂皆将她视为手心里的宝,一家人和和美美,羡煞旁人。
如今的“江南第一巨富”,还是姓沈。资巨万万,田产遍于天下。
而沈家那位女家主,家世、样貌皆是世间无双,直叫提亲的人都踏破了门槛儿。
可她却谁也没看上。
直到有一年上巳,灯花迢递开,烟花如雨来。
沈兴、沈和带着家人出门看烟花,妻儿与妹妹走前上了廿四桥。他二人却在桥下被人拦住了,来人是个形相清癯,萧疏轩举的白衣公子。那公子翩翩有礼,低声问道:“敢问二位,可还缺个上门儿的妹夫?”
后来啊,有人听到烟花声中有人念: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后来啊,连月亮都羞红了脸。
☆、江山不要
上巳节。街市花灯如昼,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嫂子牵着侄女儿沈漪去买糖葫芦了,沈兰亭一个人站在桥上,望着桥下波光粼粼的河水。
夜风吹着有点冷,她低头搓了搓胳膊,视线中忽然涌过来成片的亮光,她抬眸细看,竟然是成百上千的河灯,随着江水起伏,悠悠飘来,灯光微颤映在水中,幻化出了一片星河。
她澄澈如水的眸子中漾过惊喜,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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