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怨你。”
谢安澜吻了吻他的额角,用行动安抚着他。
这个天底下的人,为了财产而姐妹成仇,兄弟反目的多了去了,就连一些普通家庭里这种例子也屡见不鲜。
何况荣华了两百多年的国公府,那积攒下来的财富很难不让人眼红。
从前是国公府强,陆家旁支们不敢造次,也不敢动那份心思。
如今国公府一朝旁落,嫡系一脉只剩下陆乘舲一个稚子,人人都有机会继承。
与钱财比起来,过往的那点情分又算什么。
他们不仁在先,不能陆乘舲不义在后。
再说那时候陆乘舲才多大?
□□岁的孩子,若是不手段狠历一点,如何能够保得住家产。
陆乘舲不置可否地被谢安澜地安慰到了,手指轻轻抚过那被谢安澜吻过还有些微微发烫的额角,嘴角泛起一丝舒心的笑意。
还带着丝丝□□的眼角微扬,抬起下颌,对上谢安澜的视线。
一字一顿道,“那些财产,如果殿下要的话,乘舲愿意把自己和它们一起托付给殿下。”
谢安澜凤眸微颤,心尖仿若被羽毛拂过,即酥麻又颤栗。
只这一句,就胜过所有的海誓山盟,甜言蜜语。
不过。
他搞错了对象。
貌似这话应该由他来说才对。
谢安澜唇角一抿,反客为主地牵起他的手,十指相扣,眉梢微扬道,“应该是我把我连同宸王府一起交给你才是。”
相同话,由自己和对方说出来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陆乘舲自己说的时候,是没什么感觉的,但此刻听谢安澜如此一说。
只觉得整个胸腔中都被人罐满了暖意。
明明也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却让他莫名地一阵心悸。
略略掩饰地撇开目光,又紧接着道,“我处理好了陆家的事,想着爷爷爹爹他们还在战场上尸骨未寒,陆家已经没有人了,能把他们带回来的只有我。”
说着陆乘舲有些痛苦地蹙起眉,“正好舅舅也要去战场找回娘的尸体,我就偷偷跟在他们身后,一同去了蒹葭城。”
“战场上早已变得满目苍夷,我们邕朝将士们的尸体,就那样堆在一个巨大的死人坑中,我娘就是舅舅从死人堆里找出来的。”
陆乘舲时至今日都还深深地记着傅铮在那鲜血淋漓,肢体遍野的死人堆里抱起他娘,双目发红地睨他那一眼。
“不害怕吗?”
虽然陆乘舲并没有描述死人堆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但谢安澜想来那样的场景,对一个只有□□岁的孩子来说,冲击力都不会太小。
“还好。”陆乘舲神情淡淡的。
那些死人与全家战死的噩耗比起来,又不算什么了。
加上从帝都一路到蒹葭城,在路上他也见识过了不少死在路边的难民,该害怕的,该恐惧的早就在路上害怕恐惧完了。
但他见谢安澜神情有些郁郁,像是在为他担忧,笑着解释了一句,“还好那时候还是大雪纷飞的冬天,尸体全都是冻僵的,除了有些横肢断臂外,也不是那么可怕。”
他一个人扑进雪堆里,一具一具翻找家人们的尸体,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翻找了几万具尸体,林林总总就找出了两百来具,剩下的不知是死骨无存了,还是被草原部的铁蹄彻底踏成了肉泥,永远和战场沦为一体。
他一个孩子要带这么多人的尸体回家显然不太现实,好在他们陆家世代为将,不如文人那般遵守繁冗缛节。
找了块看起来是风水宝地的山坡,将家人一一掩埋好,用木板刻了碑,没有找到尸体的,他也立下了衣冠冢。
猎猎风雪,肆意地凌厉着他的脸,他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色中,学着祭祖时用到的礼节,三步九叩,为全家发丧。
做完这些,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只知最后他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草原部的奴隶群中。
身上还被烙印下了一个奴隶的印记。
陆乘舲说着闭上了眼,遮住了眼底的那些伤痛,手指一点点地在那些疤痕上拂过,仿佛在在回味着什么。
下颌下的喉结轻微蠕动一下。
仿佛把所有的痛苦都硬生生地咽回了肚中。
“生为一个邕朝人,还是一个全家都为对抗草原部而战死的邕朝人,身上却有一个草原部的奴隶印记,这是比杀了我还要难受的耻辱。”
陆乘舲痛苦地轻叹了声,硬生生地把那些痛苦淹没在了喉咙处。
“但这还好,他们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把印记烙印在我的脸上或者是侧颈上,而是腹部,这样我有机会还可以弄掉。”
“呵呵呵呵……”
陆乘舲说到这里,紧闭着眼睛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嘲讽,喉咙处溢出丝丝讥讽的笑声。
那轻微的癫狂,是谢安澜从未在他身上见到过的。
谢安澜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伤痛才会把一个温和的人给折磨成这样,仅仅是想想都会如此痛苦。
“不说了,不说了。”
谢安澜心疼地把人抱在怀里,已经不想再去听他那些自揭伤疤的事。
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眼眶泛着红,哽咽道,“不说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
怀中紧抱着的人,苍白着脸,闭着眼,痛苦地蹙了蹙眉,平复了良久,这才又悠悠道,“我一直以为我是幸运的,因为只要我把腹部的烙印去掉,就一辈子没人知道我曾经有过这么屈辱的一面。”
“唔……”
见他还要再说下去,谢安澜立马堵住了他的唇,柔声劝慰道,“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话音未落,谢安澜就觉唇瓣上处痛感。
是陆乘舲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唇瓣上沁出了丝丝鲜血,散落在了两人唇齿间。
血腥味一延伸,两人都品尝到了对方嘴中的酸涩。
谢安澜放开了他,并没有责怪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无声地抚慰着他。
“我只是不想再对你有隐瞒了。”
陆乘舲睁开眼,抬眸看着谢安澜那不断沁出鲜血的嘴唇,伸出舌头,一下又一下地在咬破的唇瓣上舔舐起来。
直到那里不再有鲜血溢出,才罢休。
“殿下可知他们为只把烙印打在我的腹部而不是其他显眼处?”陆乘舲眸光暗淡道。
谢安澜的目光落在陆乘舲那白皙的皮肤上,打量着他那隽秀轮廓上及其精致的五官,眼神晦涩不明。
陆乘舲笑笑。
不愧是殿下,他一说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把我充作了男军妓,安排到女兵营去,负责伺候那些女兵。”
草原部没有大邕人口众多,因此他们打仗是不分男女的,军营里男男女女都有。
既然有女妓,那就得有男妓。
陆乘舲垂下头,他长得白净,被沦为此下场,也无可厚非。
“我抱着我年纪小,就算……就算……那也得等我再长两三岁再说。”陆乘舲无意识地咬了咬自己的下唇,直至咬破皮后,才用手背重重地一擦,“我原先想着两三年的时间,怎么都够我从军营里逃脱了。”
“谁知晓,我刚到军营的那天晚上……”陆乘舲握紧了拳头,清瘦的手背上,青筋鼓气,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谢安澜的心也随之揪起,抱着陆乘舲的手更加紧了紧。
那双时常映熠着光辉的眸子,此刻里面早已没了光芒,眼尾处渗着点点水渍。
努力压制着鼻腔里的那股酸涩。
“乖,没事的,都过去了,不说了。”
谢安澜不想再听下去了,去论如何,那都是很久远很久远以前的事了。
谢安澜那尾音微颤的音调,陆乘舲如何听不出他的异样,他转过头,看到身后人那眼尾处的水渍。
愣了一顺。
除却小时候与家人相处地那几年,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除了初一以外的人,为他而哭。
“殿下,不哭,我没事。”陆乘舲学着谢安澜给他揩泪的模样,轻轻揩去他眼角的泪水。
“我……只是从那以后很厌恶女人。”
陆乘舲吸了吸鼻子,别扭地扭过头,“她们冲进我的帐篷,带着一身的羊膻味,脱掉我外面的衣服,按着我,用那满是腥味的血口大盆,舔舐着我的脸。”
陆乘舲此刻说起,胸口都隐隐约约有作呕的趋势,那些场景都还仿佛历历在目。
“若不是我逃窜间无意打翻了碳盆,烧起了帐篷,我恐怕……恐怕……”
陆乘舲的手轻微地颤着捂住了脸。
这道疤才是埋在他心里最恐惧的一道,最不敢直视自己的一道疤。
只要一想起那曾经,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就被草原部的女蛮子给侮辱了,他就恨不得自己就该死在那些家人的坟前。
可是……
可是他又不甘心。
家人去世了,还有他负责敛尸。
那他呢?
就这样籍籍无名地死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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