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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籍】

001

暮色将合,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人的脸上,像风刀子一样疼。

石皮巷尾,离长街最远的四合大院里,穿着鸦青色棉褂的使女手捧着个粗瓷汤婆子,撩开西厢最末一间的厚棉布帘子推门进了屋。

屋子里统共一个炭盆,挨着黄杨木床的脚踏放着,此刻只剩微红余烬。

临窗的榉木椅子上,坐着个十四五岁稚气未脱的少女,正目不转睛捧着本《九州民俗考略》细细品砸,等到怀里被塞了个暖烘烘的汤婆子,才不舍地把目光从书上移开。

“小姐,您为了看书坐在窗下取光我拦不了,但好歹顾着点身体,万一着凉了可不得了。”那使女一边说一边就要把床边将熄的炭盆端过来。

少女似乎早习惯了这样的嗔怪,也不以为忤,等抬眼看看外头渐暗的天色,索性合上书页,而后拉着使女一同坐到了床沿,顺手又把汤婆子塞到她的怀里。

“怎去了这么久?可是遇见了麻烦?”少女将书册抚平、小心翼翼放回床头的红木匣子里,随口问道。

那使女口齿伶俐,声音里带着欢快:“麻烦事没有,倒是有个好消息。”说着,还有意顿了顿。

少女心思一动:“哦?可是岚姨的身体有了起色?”新请来的郎中看着有些年纪了,想来是杏林圣手。

“这个奴婢倒没听说。奴婢说的好消息,是索多木大人十有**要荣升了。”她口中的索多木大人即是岚姨的丈夫,这家的主人,在此地驻军做正六品的千总。

“你是打哪儿听来的?”要是真有这样的好消息,院子里怎么都没有一点动静,也没人来支会一声?虽然她们主仆算是寄居,但是家主升迁这样的大喜事,没道理对她们秘而不宣。

“是,是听小石头说的。”使女似乎是怕主人生气,说完连头也不敢抬。

对面的少女果然面色一沉。

小石头是三年前索多木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后来给他长子苏合齐做了随从。自从出了半年前那件事,她就吩咐使女平时要避嫌,私下不可和大少爷的人有什么往来。

使女赶忙解释:“小石头也不单单独和我说的,当时孟妈妈和丁叔也在呢。”

少女脸色稍缓:“到底是什么事?”

“京城来了书信,说是海佳氏一族被抬了籍,加上年初索大人剿匪立了功,估计是升迁在即。”

海佳氏一族的户籍一直是镶红旗包衣出身,属下五旗,如果抬籍之说是真的,那索多木日后的仕途一定会平顺的多。

少女略一沉思,又追问道:“是入了满军旗吗?归到了哪一旗下?”

“这个小石头没说,奴婢也不清楚。要不,奴婢再去打听一下?”

“算了,左右和我们也不相干。”想了想,又道:“我一会儿去瞧瞧岚姨,顺便把年后辞行的事说了。”

“是,小姐。”使女看主人兴致不高,也赶忙收敛了情绪。

小姐明明比她还小四岁,为什么有一种比她更老成稳重的错觉?

002

姝菡对着铜鉴重新梳过头,换了件半旧的藕荷色杭绸袄,想想在外头又披了件水蓝色绸布斗篷,把略显短小的袖口盖住,这才独自一个人出了西次间的房门,使女暮春则被她留在屋子里分线。

刚走到正房门口,就赶上有人打里面迎面出来。

原来是男主人索多木,身后还跟着他的长子苏合齐。

两边的人甫一见面,皆是一愣,显然都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上。

还是姝菡先反应过来:“世叔、世兄。”规矩屈膝颔首行礼,目不斜视。

对面的络腮胡子中年男人略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继续大步流星地朝外走。

身后的苏合齐理智上告诉自己要赶紧跟着阿玛离开,以免给心上人再惹来非议,可脚上却似有千斤重,将他生生钉在原处。

姝菡只作毫无察觉,从他身侧低头而过,一撩帘子,推门进了屋。

苏合齐愣愣回头看着她决然背影,心里空落落的,有心追上去寒暄几句,不远处却传来索多木清晰的咳嗽声。

苏合齐只得一步一回头跟着出了院门。

姝菡站在堂屋散尽身上的寒气,才隔着帘子唤人:“岚姨,您醒着吗,我来看您了。”

“是姝菡吗?快进来说话。”声音竟有些沙哑哽咽。

姝菡进屋的时候,岚姨果然正用帕子拭泪。

“出了什么事?您怎么哭了?”姝菡担心地问。

岚姨向来刚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才让索多木父子这个时间回来?又让岚姨如此伤心?可是小石头说家里有了喜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没什么事,你快坐下说话。”岚姨半靠着床架,往里挪了挪,示意她坐在床沿。

姝菡看屋里伺候的小丫鬟不在,顺手倒了杯温茶端过来:“就算有天大的事,您也要顾惜自个儿的身体,雅珠姐姐的喜事还要您操持呢。”

雅珠是岚姨的长女,比姝菡年长一岁,已经定在了明年三月成亲。男方也不是外人,是索多木同袍的遗孤,叫做耶和穆鲁,打小在他家长大,去岁在驻军中搏了个七品把总的出身。

姝菡提起这婚事,本意也是想让岚姨为了女儿多振作,没想到话音未落,岚姨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又掉下来。

姝菡赶忙把茶碗放回桌子上,掏出自己的帕子轻轻给岚姨擦拭:“可是我说错了什么吗?您先莫急。”

岚姨一边接过帕子,一边摇头:“这婚事,怕是办不成了。”

姝菡大吃一惊,不解地看向她。

岚姨擦干眼泪,无望地说:“京城来了书信,我们海佳氏,从镶红旗抬了正白旗。”

姝菡看着岚姨的悲痛表情,不觉将疑惑问了出来:“是入了满军旗?还是汉军旗?”

“还是包衣。”岚姨苦笑。

姝菡惊得用双手捂住了嘴巴,不敢置信。

这可不是天降横祸吗?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尝试宫斗文,水平有限,您多海涵。

☆、【小选】

001

姝菡心事重重回了西次间,暮春赶忙上前替她解开斗篷,抖落上面的雪粒子。

“小姐和岚夫人辞行了吗?她怎么说?”暮春带着一丝希冀,小心翼翼地探问。

姝菡摇了摇头。

“岚夫人她没同意?我就说她一定舍不得小姐您独自出去吃苦……”暮春双手合十,仿佛在说谢天谢地。

“是我还没找到机会提。”姝菡拿起桌上的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凉茶入喉,她缓了缓才继续:“海佳氏全族被抬了旗籍,岚姨正难过,现下时机不对。”

暮春不解:“抬旗是喜事啊,为什么要难过?”

看她不懂其中原因,姝菡只得耐心解释:“成了上三旗的包衣,雅珠姐姐就要参加内务府选秀了。”

暮春对此仍旧一知半解:“是岚夫人舍不得女儿进宫吗?不过进宫做娘娘不是很风光吗?总比嫁给一个穷小子强。”

姝菡摇头:“你说的那是三年一次的户部大选,且只针对八旗贵女。而这次雅珠姐姐要参加的却是内务府的小选,是专门选宫人的,范围也只针对上三旗的包衣。想当年,岚姨同我母亲一样,都是从宫里熬过来的,其中艰辛自不必说,又怎么舍得让亲生女儿重蹈覆辙?”

暮春终于明白其中差别,“那就不能想个办法免选,或者落选?”

“无故弃选,举家刺配宁古塔,这是当今天子前些年新定下的规矩。如此重罚盖因时年取缔了汉女采选,禁宫侍女人手不足之故。至于落选,只要五官端正且无恶疾的,基本都要留用。左不过是进宫做使女,哪里那么多的讲究。”

“这可怎么得了,等秀女们出了宫,岂不是都成了老姑娘?”

“是啊,就算侥幸活着出来,也早就无人问津。除非能得了主子青眼,指给哪家大臣宗亲为妻做妾,不然就只能等到了年岁遣返离宫,或是嫁个鳏夫做填房,或是找个低门小户的行伍人,运气再差些,被拐去那些腌臜地方也不是没有……”

而前面两条路,也恰是姝菡的亲娘,还有岚姨走过的老路。

002

是夜,姝菡睡得极不安稳。

第三次醒来时,她索性起身,坐在桌边喝水。

岚姨家,她或早或晚都要离开,就算不是因为苏合齐那次头脑发热的求娶,这里也不是她长久的寄身之地。

岚姨看在母亲面上,已经回护了她这么多年,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为了自己夫妻失和。

如今自己已经年满十五,假造的汉女民籍也可以想办法落成女户,到时候找个偏僻安逸的小镇子,贩些丝绣,或是开个小脚店,再不济带着暮春给乡绅富户做个短工,日子总能过下去。

这打算她想了很久,一直未能成行。

之所以到现在没走,只因为岚姨四月初大病了一场,如今还缠绵病榻。

姝菡既怕岚姨忧心,又不忍心在她病中离去,这才拖到今时今日。

可是再待下去,总归不妥。万一苏合齐再做出什么事来,她要怎么自处?

雅珠姐姐因为那次的误会,已经疏远自己多时,在岚姨卧病期间连一些生活必需品都时有“疏漏”,平时更是冷嘲热讽,全然忘记了此前两人多年的闺中情谊。

茶已凉透,多留无意。

姝菡越发睡不着,索性穿了外衣,准备到厨下烧些热水沏杯热茶暖暖胃。

手刚碰到门栓,外面突然一阵喧闹,有男有女,还伴着哭天抢地的声音……

难道是遇到了盗匪?

想到这里,她返身穿好衣服,罩好斗篷,又从桌子上拿起个黄铜烛台藏于身后,以作防身。

打开门栓,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出了屋。对面东厢房灯火通明,院子里隐约看见高大身形踱来踱去。

借着微光,姝菡在暗处仔细辨认,院子里的人,竟然是索多木大人和苏合齐……

而周遭根本没有打斗的痕迹,至于那哭声,从东厢第一间屋子里传出,是海佳·雅珠无疑。

雅珠半夜三更在苏合齐的屋子里痛哭,而家里的两个男人在院子里徘徊,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到傍晚和岚姨的对话,姝菡大胆猜测:不会是因为,选秀的事?

说到底,这是别人的家事,说不定还是家丑,她觉得,眼下还是回避的好。

刚想回屋,对面厢房里,岚姨在小丫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了出来,不过眨眼的功夫,整个人就倒地不起。

索多木和儿子苏合齐闻声围了过去,姝菡眼见着岚姨被他们父子抱回了正房,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去东厢房看看。

即使有了心理准备,姝菡还是被屋子里的情形吓了一跳。

雅珠此刻穿着中衣披头散发坐在罗汉床之上,细看之下,她的半边头发都已经齐根绞断,断发赫然在脚踏上散落,而最骇人的,还要算她怀里浑身是血,脸色苍白的耶和穆鲁……

“你来看我的笑话,是?你尽管笑,反正这样的机会也不多了,我就要去陪着我的耶和穆鲁了,我会做他的新娘,谁也别想把我们分开。”

借着烛光,姝菡发现耶和穆鲁的胸口还在起伏,而鲜血正是从他胸口的箭簇上流出。

雅珠尚算冷静,没有进一步自残的倾向,姝菡于是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来到正房,岚姨还没醒转,索多木看见姝菡不请自来,不禁皱眉:“家中事多,你先回厢房去。”

“世叔别误会,我来是想说,无论岚姨还是耶和穆鲁,都急需救治。”

苏合齐闻言自告奋勇:“阿玛,我去找郎中。”

索多木点了点头,苏合齐则拿着斗篷、腰牌匆忙出了门。

“你怎么还在这里?”索多木看姝菡仍然伫在屋里,语气不善。

“我留下,自然是要解决问题。”姝菡淡淡回应。

索多木不屑:“你一个黄毛丫头,就敢口吐狂言?你是能阻止朝廷选秀,还是能让雅珠回心转意,断发再生?”

“都不用。”姝菡垂低眼眸:“我会替她入宫应选。”

“你说什么?”索多木登时愣住,不敢置信:“你说,你要替雅珠入宫?”

“您不用惊讶,这是我亏欠岚姨的。”说完,一转身,出了屋,只余满室沉寂。

☆、【李代桃僵】

001

天还未亮,阴暗欲雪,偶尔经过的巡城兵将穿着甲胄、披着毡衣,两鬓尽染霜刃。

已近腊月的京城,并不比呼兰府暖和太多。

姝菡端坐在雇来的青毡弧顶双辕骡车里,听着一帘之外巷道上间或传来的喧闹,恍如隔世。

身后窝在车厢一角的是孟妈妈,她受索多木吩咐同行“照顾”参选的“大小姐”,因她此前从未进过京,不免纳罕:“赶车的,天还黑着,怎的这样吵闹?天子脚下竟没有宵禁吗?”

赶车的老把式走南闯北,自有些见识,只隔着帘子哑着嗓子回话:“因贵府上是正白旗出身,咱昨天是特意绕到东直门进的城,落脚处可不就挨着海运仓和北新仓,这会儿怕是有从外地新运来的木材装卸,是以吵闹了些,等出了前面慧照寺胡同也就消停了。”

姝菡闻声把毡布窗帘轻挑开个缝儿,视线之内,除了远处晦暗不明的微弱光亮,再不见旧时景象。

离京时,她7岁,那日走的也是东直门,之后又随父亲从通济渠乘船走水路去往松江府赴任。

彼时高堂健在,兄长腊月里刚得了荫封做了护军营七品署校,因军中不能擅离,只得让他独自留在京城。

一转眼八年过去,父母已逝,兄长杳无音信,只怕连方家胡同里那处御赐的“太傅”府也早已改了名姓,而她却顶着别人的身份重新回到这里……

“我的姝菡大小姐,外面风大,您要想看京城的风景,以后有的是机会。”身后同行负责“照顾她”的孟妈妈裹紧斗篷阴阳怪气地劝阻。

姝菡撂下帘子,面容淡定:“妈妈糊涂了,我是海佳·雅珠。”

孟妈妈没想到平时的软和人也有回嘴的一天,当场被怼的老脸通红,却仍不甘地辩驳:“车里就我们贰人,还怕哪个听见不成?我到了外面自不会叫错。”面上强硬,心里却觉得这实在是一趟苦差。

虽说家主允诺,只要她亲眼看着这位寄居多年的“表小姐”代大小姐进得宫门,事后必有重赏,但离开呼兰府时夫人还未苏醒,她只怕归家后在夫人那里落不下好。

姝菡心有所念,无意和孟妈妈争强,索性半倚车厢闭目养神。

行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

“赶车的,怎地不走了?可是到地方了?”孟妈妈隔着帘子询问。

“前面停着一队车马,都挂着白色的旗子,我看着像是正白旗的徽记。”

孟妈妈这会儿也不敢拿乔,赶紧撩开帘子下车,待看清楚了,赶忙又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径直奔着车队最前面领头的枣红马而去。

不多时,孟妈妈拿着个白底青龙纹饰的小旗回来,和其他车上挂着的一般无二。

车把式知道这便是入内城的“路引”,自觉照猫画虎将旗子挂了起来,又把骡车挨着队尾靠墙停稳。

回到车上,孟妈妈不禁咂舌:“我滴个乖乖,选个宫女而已,竟然这么大阵仗,参领还亲自管雇车送人的?”

车把式看旁边无人,赶紧小声叮嘱:“您老口上留门,这件事儿还是莫非议的好。”

孟妈妈不知就里,继续压低声音追问:“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参领大人职责所在,要确保适龄的秀女安全应选,所以才这么周到,您还是收了好奇心。”

真正的原因却不好在外浑说:雇一辆车至少能坐六个人,走这一趟不过几百文,还不算有些人家自备了车驾;而内务府给每个秀女雇车的一两银子补贴早就进了他的口袋。

孟妈妈将信将疑一头雾水,却也识趣地没有再问。

姝菡想得更深远:选秀本就是大事,参领不得不重视。不管大选还是小选,若不幸缺失一人,这参领要受不小牵连。

如果不是因为索多木一家在呼兰府外任驻军,参领原本应该上门确认秀女身份,盘查过后再报了名字到内务府。要真是如此,也就不会有如今“李代桃僵”的机会。

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许是人终于到齐,巷口的栅门大开,车队在夜色中再次行进。

002

东方泛亮,车速渐缓,最后几已停滞。

车把式隔着帘子递话:“刚过了什刹海,马上到禁城玄武门了,前面骡车忒多,怕是要等上好一会儿。”

姝菡微睁开眼,不疾不徐回应:“不急,总要等镶黄旗、正黄旗的人进完才到我们。”

车把式得了口风,索性把车拴好,靠着车厢点起了旱烟。

不顾孟妈妈反对,姝菡戴好兜帽、裹紧鹿皮斗篷下了车,在渐渐泛白的天光下举目远眺。

前方是紫禁城,是母亲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那里有重楼庑殿、七踏斗拱,檐顶之上是鎏金琉璃,梁枋之间有漆红画彩,仿佛一幅永远明艳动人的画卷。

无数人为了名利、家族或一己之私在这华丽囚笼中尔虞我诈,不停做着困兽之斗,也只有那些时刻保持清醒的人才能活着抽身,幸免于难。

孟妈妈虽然不耐烦下车吹冷风,当着外人的面也不敢言辞微微,只能裹紧棉斗篷跟在姝菡后面下了车,又时刻紧盯着姝菡的动向。

姝菡看孟妈妈耸肩搓手的样子,动了动嘴唇,劝她上车避风的话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孟妈妈得了家主再三交代,怎敢中途懈怠,怕是担心自己途中反悔趁机走脱。

姝菡无奈摇了摇头,也不多话,放眼望去,后面聚集的车驾越来越多,而前方汉白玉须弥座之后,数丈高的朱漆铜钉大门缓缓中开,有如血盆大口森然欲噬人……

进了这道门,有些人要等到25岁才能再次出得宫墙,而有些人,却是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大小姐,该上车了。”孟妈妈催促道。

“让我再看一眼。”姝菡喃喃自语,似乎有万般不舍。

孟妈妈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一片街区,看栅门处,挂着镶黄旗的徽记。

☆、【宫墙雪】

天刚绽亮,就落了雪。

雪不甚大,地面将将有些浮白,红墙金顶沾染之下,泛着莹莹光亮。

长春宫和咸福宫之间的巷道里,负责洒扫的宫人们早早忙着执帚清理,另有捧着毡布的小太监候在一旁,齐齐严阵以待。

不多时,先是咸福宫南边中门大开,小太监手脚麻利地把毡布铺展开来,一直延伸到长春宫北门口,另有宫人上前扣动门环,等开了门,将写着“淑”字的黄铜腰牌递给里面的守门太监验看。

少顷,一列人由咸福宫有序鱼贯而出。

随着首领太监的唱喏,抬着肩舆的青壮太监们四平八稳踩在铺地的毡布上。

披着氅衣的宫妃在七凤金顶华盖之下,捂着鎏金嵌珐琅铜胎手炉,不动如山、尽显雍容。

华盖前后又各有执素伞、凤旗并金节、立瓜与香、盥、盂、瓶等器物的宫人、仪卫。

宫道足有几丈,等这边肩舆被抬进了长春宫,队尾的侍从还在咸福宫的门槛里没出门。

这还是因非大典而未用翟舆、仪车、仪舆略有减省。

红墙底下的宫人俯首跪了一地,任墙头的雪粒子被吹落在身上、脖颈子里,却仍肃容静候,纹丝不动。

在东西六宫里,能用这等仪仗出行的主子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但这些宫人面上却一点也不惊诧,显然是训练有素,对这情形再熟悉不过。

先皇后薨逝多年、中宫虚置。太后她老人家又一心理佛万事不问。

如今暂理后宫的正是贤妃和淑妃两位娘娘。

其中,淑妃虽年长却唯贤妃马首是瞻。是以两宫里不管主子还是下人都走动得甚是频繁。

也幸好两宫南北毗邻,不然跑腿的小太监鞋子都要多耗费几双。

有人私下里戏称,咸福宫和长春宫巷道间的青石砖都要较旁处凹上三分,也足见两位主子娘娘关系亲厚。

今日是宫中小选的头一日,虽说是拣选宫人,但其中不乏有官家出身的女儿,是以淑妃一早就登门,打算同贤妃共商选秀之事。

长春宫里的一等宫女素玉得了门上禀告已经候在大门口,见淑妃被她的贴身侍女芳蕊、芳慈从肩與上扶下来,赶忙迎上前去。

“请淑妃娘娘金安,您吉祥!”说着半屈膝抖着绣帕行了个蹲礼。

“起,你们主子在何处?”

“回淑妃娘娘的话,我家主子正在堂屋。知道您要过来,还特意传了盏血燕在盅里温着,正等您呢。”

“还是你们主子会调理人,才几天不见,你越发有大宫女的架势了。”

“多谢淑妃娘娘盛赞,您留意脚下,还请屋里说话。”

……

一行人穿门过院,转眼工夫就过了穿堂、到了正殿堂屋门口。

素玉撩开帘子先把淑妃让进了屋,亲自帮她取下了鹤羽织金雪狐领子氅衣,又转身放在身后小宫女端着的白瓷玉骨托盘里。

门外另有唤做春分的二等宫人带着淑妃的一众侍从去西边矮厦里候命,只余芳蕊芳慈两个跟进内室。

绕过十二幅的镶牙檀木山水落地画屏,淑妃缓步走在最前。

也不须人指引,她轻车熟路直奔内室。

贤妃果然正歪在紫檀罗汉床上,由着素兰轻轻按压着她的当阳穴闭目养神。

屋子里地龙烧得旺,贤妃只穿了石青色的暗纹织绣常服,脸上也未大妆。

如果不是因为眼角的细纹,哪里看得出已近天命之年,说是三十五六也不为过,尤其是一头乌木般的秀发更是保养得宜。

听见脚步,贤妃微张开眼,原本慵懒的面容上带着得体笑意:“淑妃姐姐来了,快坐,我正有事同你商量。”

“看贤妃妹妹说的,有什么我能做的,直管吩咐就是了。”说着,在罗汉床炕桌的一侧坐了下去。

马上有两个穿着鹅黄色缎面褙子的宫女捧着装暖盅、茶水和痰盂的托盘上前。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委实令人糟心。”贤妃揉了揉额角,语气有些无奈。

淑妃闻言,将端起的冰胎青里釉漱口茶盏又放回了桌上,抬头静候下文。

“昨晚上宫外递来折子,说是塔穆察家的那位格格,哦,就是小九还没过门的嫡福晋,突发急症没了。”贤妃也不卖关子,索性直说。

“啊!消息可确实?”淑妃说完觉得有些失言,“这话怎么说的,九贝勒他知道了吗?”

“昨晚上他在我宫里用膳的时候就知道了,倒是没说什么。我怕这孩子心思重,已经让老四这两天多宽慰他。只是这样一来,他嫡福晋的人选就要尽快重新定下来,十阿哥大婚就在半年后,这长幼之序可不好乱了。”

“谁说不是,这人选的事真是耽搁不得,只是大选还要两年,这如何是好?”

“我想着,今日小选的秀女,我们不妨先相看起来,若真有出众的,再向圣上请旨。”

“可这出身会不会太低了些?”小选都是包衣出身,九贝勒就算再不受待见,那也是天潢贵胄。

“这个倒也无妨,我们旗人何时在意过出身?朝堂上尚有包衣出身的封疆大吏,有了功劳还怕改不了身资吗?后宫更是如此。远的不论,就说贞贵人家--梅赫理氏,不就是刚从镶红旗抬到了正白旗,淑姐姐你这自灭底气的习惯可要改改。”

淑妃从前也是包衣出身,后来诞育皇子有功,才抬了籍,所以贤妃才有此一说。

“我省得的……九贝勒也真是命苦,所幸还有妹妹你看顾着他。”

“悦嫔妹妹去的早,将这孩子托付于我,老四与他又投缘,总要替他多操心些。”

“这孩子打小持重懂事,将来必是个恭顺的。”

“我倒是不指靠他的孝心,只要他们兄弟手足和睦,我就知足了。”

“那等会儿的阅看,我们可要仔细些了,总要给他挑个可心又知冷知热的。只是又要辛苦妹妹了,前前后后事情都赶到一起去了。”

“唉,圣上突然决定把明春的小选提前到这个月,时间本就紧。数日前才放出去近百人,明春还是先太皇太后九十岁的冥寿--总要人手大办;各个王府里、宗亲家又都急头白脸跟咱们要人,还不算小九小十建府后的杂务和人选……我倒是想躲懒,可哪有那么好命。”贤妃忍不住抱怨。

“妹妹放心,我们的难处,圣人心里有数,也总会体谅的,说不定到时候多顾念老四和老五些,我们这做额娘的也就别无所求了。”

“托淑姐姐吉言,我去后殿更衣,你先在此尝尝南边儿新贡来的血燕,等会儿选阅有得消磨。”

“贤妃妹妹且去,无须着急。眼下时辰还早,秀女们怕是刚进了顺贞门,总要等查过体再说。”

“也好,那姐姐先自便。素玉你留下伺候。”

“是,主子。”

☆、【满庭沨】

001

“自前朝始,民女充入禁宫服役就已是定例,到了本朝,虽宫廷奢靡纵欲之风渐衰,但仍有使役之需,故沿袭了选秀一制。然当今天子念及天下百姓劳苦,又忧虑民心不稳,故所需宫女仅从天子家奴,即上三旗包衣中拣选,既可保人选忠良,又可免汉民骨肉离散之怨……”

“咱们姝菡又不用参加内务府小选,老爷同她讲这个做甚?要我说,便是日后大选,我都不舍得让女儿去。”

“为夫这不是给菡儿讲礼制顺便才提到此节吗?不过菡儿她才几岁,夫人就想到大选那么远了?”

“老爷说得轻巧,我曾在宫中多年,最是知道里头日子的艰难,菡儿又历来纯真质朴,我怎会不忧心?说句托大之词,宫闱内的勾心斗角,不亚于你们男子在朝堂上的倾轧艰险,你让我如何舍得?”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们费氏一族因声望厚重,自十年前就受旨入了镶黄旗,虽是汉军旗,也要依了他们满人的规矩。到时候选秀一事在所难免,夫人难道要日日惆怅不成?不如为夫索性辞了官,只要你舍得不要这三品的诰命。”

“为了菡儿,不要便不要。”

……

姝菡此时亦步亦趋走在正白旗秀女小选之列,脑海中不知怎地就回想起父母当年的一番对话。

她那时还是六岁稚童,正赖在母亲怀里,对父母所言一知半解,不甚懂得何为禁宫,何又为选秀,更不曾留意母亲脸上忧虑神情。

今时今日,她顶着内务府包衣之女的身份应选,虽是主动请愿,但也是无奈之举。

唉,母亲该是会忧心的?孩儿终是没能躲过进宫这条路。

走这一遭,值当是偿清了岚姨一家的养育回护之恩;往后的路,唯有谨言慎行,不求飞黄腾达,只愿平安顺遂。

待期满出宫之日,但愿能得知兄长在世之消息,父母若地下有知,也请保佑孩儿和兄长有朝一日终可手足团聚。

姝菡默默在心中祷念,不觉已随众人走到了一处轩敞的院落中。

抬头远观,前面主殿正堂匾额上烫金大字写着:体元殿。

002

百余名秀女站在院子里,听着檐下披着氅衣的年长太监训话。

絮絮雪片零落在肩,却无一人敢动手抚去。

初入宫禁,总要经此一节,一为传圣意,二为明礼制,再则,也是为立威。这点苦头都吃不得,日后又怎能在贵人跟前伺候?

石阶下三旗秀女按着旗份五人成行从左至右肃穆端立,每方阵前又各有两名穿着青绿旗装的宫女,个个挺直脊背目不斜视。看年纪品阶,想来只是在外庭服役的粗使宫人,大概只是从旁处征调临时作为接引、表率。

姝菡看了眼前情形,心中有数,便收回打量目光,同旁人一样,继续低眉顺目受训。

按着尊卑,正白旗的秀女在右,姝菡因她“阿玛”索多木有官职在身,虽是六品小官,竟也跻身前两列。

约莫有两炷香的光景,那宣旨大监终于合了手中明黄卷轴,身侧的小太监机灵地伸出双手捧接。

“咱家把旨意传到了,这时辰也不早了,各位各司其职,也赶紧张罗起来。等都妥当了,也好去请两位娘娘移驾过来。”这话是朝着两边恭候着的几位年长嬷嬷和太监吩咐的。

“是,福公公放心,我等定会用心办差,也不枉您顶风冒雪亲来一趟。不如您先去殿内喝杯热茶驱驱寒?”领头的长脸高个子嬷嬷弯腰堆笑应和,明知这位是贤妃娘娘身边的红人高攀不来,还是顺口客套了一下。

“咱家还要回去复命,这茶就先不喝了,等办好了差事,娘娘自有重赏。小英子,咱们走。”

“是,师傅。”

“我等送送福公公。”

随着几位主事的嬷嬷太监簇拥着把那位福公公送往大门外,院子里的众人似是齐齐约好般松了口气。

“姐姐,那位福公公可真气派,他比咱们阿玛的官儿还大吗?”

姝菡正在心里默忆海佳氏五代之内的族谱,却听见前方脆生生的动静。

原来是同旗第一排左手边的一个矮个子少女正偷偷扯着她身旁高个子少女的袖子,尽管已压低声音,却忘了此刻所有人正噤声。

那位被称作姐姐的少女显然意识到这声音的突兀,只侧过脸狠狠剜了她一眼,那提问的少女只得撅着嘴作罢,而左近的人或是侧目一视,或是假装视若无睹。

姝菡知道那是嘉瞻氏的一双姐妹,看腰间木牌上写着其父任内务府武备院卿,正三品的官职,委实不低了,按着本朝太监官职四品居极的定例,大概要高过方才那位福公公至少两个品阶。

只是不知,那提问的少女是真的出于好奇,还是有意当众炫耀自己的出身。

如果是前者,尚属天真;如果是后者,未免张扬莽撞了些。

不过不论是哪一样,都不太适合在这禁宫中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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