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宁静的夏夜(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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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战会议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了,夏夜的哈尔滨十分炎热,我感到自己的衬衫都被汗水浸透了。陈兴润大将、涂舜德中将等集团军首脑在警卫人员的簇拥之下离开了体育馆,一个小时之内他们就要坐上飞机回到长春的集团军群司令部去。王澍上将在自己的位置上呆坐了好久,才慢腾腾的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显然,刚才陈兴润的一顿痛骂给他带来了非常沉重的打击,直到现在,他的脸上还带着愤怒的神色。作为出席此次会议军衔最低的军官,我耐心地站在自己的座位前方,等待每一个与会者都离开会场,然后才拿起桌上的公文包,离开了这间让人窒息的地下会议室。但愿再也不要遇到这种令人窒息的场面了!

走过阴暗狭窄的楼梯,终于回到了体育馆的地上建筑。从体育馆巨大的拱门望出去,可以看到天空中繁星点点,灿烂的银河正高高悬挂在北天,如果没有战争,这真是一个美妙至极的夜晚。我深深地呼吸着外面清新的空气,这空气虽然灼热,却带着泥土的芬芳,让人想起小时候在夏夜的池塘边玩耍的情景。突然,我发现体育馆门口的柱子旁站着一个人,他穿着军官的制服,抬头仰望着星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仔细端详,我很快发现他的肩章上有一颗金灿灿的五角星!究竟是哪一位少将有这个闲心思,在这里仰望繁星?我满怀着疑惑走过去,一直走到离他不到五米的地方,他仍然没有看见我。显然,他在非常专注地思考着什么。

当我望见他侧脸的一瞬间,我立即就辨认出了他是谁——这个面孔太熟悉了!“谢开参谋长?”我有些迟疑地问道,“是您吗?”

谢开的身体猛然一震,目光迅速转移到了我身上,发现是我,神情变的稍微轻松了一些:“哦,是卫中校啊。怎么还不回去休息?有什么事吗?”

“今晚的天气真好。这种晴朗的夏夜真是难得一见。”我由衷地赞叹道,“参谋长也喜欢独自一个人看星星吗?”

谢开苦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擦拭着他的金边眼镜。良久,他才回答道:“其实,我对星星没有什么兴趣,不过偶尔看看星空倒也能够舒缓一下心情。我只盼望苏联的轰炸机不要打乱这个平静的夜晚,这就够了。”

我没有说话,周围也是一片沉寂,只有蟋蟀的叫声从远处传来。可以想象,在和平时期的校园或公园里,这是一个多么浪漫美好的夜晚,然而现在校园里的学生们已经被送上前线了,公园已经被征用成为民兵的训练场地,静谧的气氛或许很快就将被炸弹的爆炸声和伤员的呻吟声打破了。在战争分出胜负之前,这种宁静的夜晚不会太多了;而如果战争以我们的失败告终,这种宁静的夜晚或许将永远离我们而去,我们再也不会有资格享受它了。现在,中国已经容纳不下任何浪漫主义的幻想了,只有一个严峻的问题:“我们什么时候会被炸的粉身碎骨?”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谢开转过头来,面对着我,悠悠地问道:“家里人的情况怎么样?你的双亲没有在这场战争中受到伤害吧?”

“我的双亲早就去世了,在上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我低下头,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回答,但仍然感到喉咙有一丝哽咽,“他们是在朝鲜阵亡的,从那时起,我就由祖父抚养长大。我祖父是一位历史学教授。”

谢开的表情有一阵轻微的颤动,他伸出手,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道:“很抱歉,我原先不知道这些。战争夺去了很多人的生命,已经失去的无法再追回了,我们只有期望那些活着的人不再受害……祝愿你的祖父平安。”

“谢谢您。我的祖父现在情况非常好。虽然北京遭到了苏联的多次轰炸,但他住在郊外,而且他已经准备好随时离开了。”我恢复了平常的神色,“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战争,恐怕会是所有人生命中最难熬的时刻吧……但我坚信,大部分人最终都能够平安度过的。”

“是吗?大部分人最终都能够平安度过?”谢开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他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仿佛在经历一场内心深处的风暴,我可以隐约察觉到这风暴给他带来的痛苦。“但愿如此吧。现在除了祈祷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我隐约看到谢开的头上有几根银白色的发丝,对于一个还不到四十岁的人来说,这白头发出现的实在太早了。谢开显然有很烦闷的心事,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对他一点都不了解。或许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情,我如此想到。看到他深深地低下头,我感到自己应该离开了,便轻轻地迈开步子,向体育馆的大门外走去。可是才走出两三步,就被谢开叫住了:“卫中校,停一停。”

我疑惑地转过头来,看到谢开的脸上呈现出一副崩溃边缘的表情。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我永远无法想象一个陆军少将、集团军参谋长会陷入这样的精神崩溃的境地。“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虽然我们在集团军军事会议上曾经多次站在对立面上,甚至在会议室里公然发生冲突,但此时此刻我的确很关心他,“第13集团军不能没有您,在这个关键时刻,您无论如何也要保重……别的我就不说了。”

听完我的话,谢开怔了一怔,接着突然露出了酸楚的笑容:“呵呵……这个世界,缺了谁不都一样?算了,不说这些丧气的话了,卫中校,你的祖父一定很担心你的安危吧?”

“最近几天,他每天都和我打电话。”我低下头,咬着嘴唇回答道,“工作非常繁忙,昨天我连续工作了18个小时,一夜没有回住所,他就在电话机旁守候了一夜,直到我给他打电话报平安为止。每次通电话,我都告诉他,无论如何我会活着回去的,一定会活着回去的。”

“可是,你实际上并没有这个把握,对吗?”谢开平静的问道,“我们都没有把握活着回去。即使我们活着回去,我们的亲人能不能活着看到我们回去,也还是个问题,这不是我们能够保证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谢开说的很对,我们什么都不能保证——既不能保证自己的生命,又不能保证自己最爱的人的生命。但我们无法直视这一事实,反而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我们拿起武器努力战斗,倾尽全力的战斗,就可以保护自己,也保护自己心爱的人……可是个人的力量比起历史的浪潮,又是多么渺小啊!每个人,每个家庭,每个群体,甚至每一座城市、每一支军队,都不过是大海上的一棵水草而已,随时可能被狂怒的浪涛卷进深不可测的深渊。想到这里,我几乎无法避免落泪,我可以清晰的感觉到泪水在眼眶里积蓄、转动。

不公平,这不公平,我对自己说,我已经受过一次世界大战的痛苦了,从出生时开始我就受着这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为什么现在还要受第二次痛苦?上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我还是一个懵懂的婴儿,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一次,我已经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了,甚至已经是一位国防军军官了,然而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难道又要失去心爱的人吗?又要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流血吗?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痛苦?我想拯救他们,我想拯救一切心爱的人,然而当整个国家的人民都处在恐怖的苦海之中时,我又能拯救谁呢?除非我能够把全体人民拯救出来,但那是何等遥遥无期啊……

几滴热泪落在地上,一开始我以为是下雨,但很快意识到那是泪水,我自己的泪水。我急忙转过身去,不让谢开看到我流泪的样子。不能哭泣,即使流血也不能哭泣,哭泣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应有的行为,我默默地对自己说;正当我竭尽全力强忍泪水的时候,谢开的声音又响起了,那声音虽然近在眼前,却仿佛有几万里之遥:“今天中午,苏军已经开始围攻呼和浩特了。他们有300多辆坦克,呼和浩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都被切断了,机场也被炸的无法使用了。40万市民和2个师的守军都被包围在城里,现在战斗大概已经进行到巷战阶段了吧……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都会燃起熊熊大火的。”

他的声音有些凝噎,停顿了片刻,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的儿子现在在呼和浩特城里。从昨天晚上就失去联系了。那是我唯一的儿子,他才十二岁呢。”

原来如此!

难怪谢开的表情如此复杂,难怪他显得心事重重、烦躁不已,难怪他的精神会陷入崩溃边缘……当一位父亲知道自己未成年的儿子被苏军包围的时候,他难道不会立即陷入绝望的困境吗?说实话,我现在真的很佩服谢开,他明知道自己的儿子危在旦夕,竟然还在坚持拼命的工作,拟订作战计划,召开作战会议,在所有的军官面前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的内心要经受多么痛苦的煎熬?

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呼和浩特遭受苏军围攻的情景:伊尔-2强击机和佩-2轰炸机昼夜不停地盘旋在城市上空,把死亡的火焰倾倒在无辜的平民身上;坦克沉重的履带轧过城市的街道,轧过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体;野蛮的俄国士兵拿着冲锋枪和火焰喷射器,挨家挨户屠杀反抗者,把每一座房子化为灰烬——这不是电影,不是恐怖小说,而是正在发生的真真切切的事情。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我不知道,我不敢想,只是徒劳地安慰着谢开:“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他会没事的,他一定会没事的,老天会保佑他的。或许过一两天,我们的援军就可以解除呼和浩特的包围了,他就会给你打电话了,你不用担心,真的不用担心……”

我的安慰没有起到任何效果,甚至我自己都感到苍白无力。谢开轻轻地摆着手:“不要再说了,不要这么安慰我了,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其实,我不是一个好父亲,让儿子独自留在老家呼和浩特,自己却来到哈尔滨工作。他母亲几年前就去世了,从那时起到现在,他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只有新年的时候能够见我一面。他很聪明,也很勤奋,从小就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他在中学的成绩非常好,这让我很高兴。我曾经想过,在东北工作两三年,就申请调回内蒙古军区工作,这样就可以和他天天见面,弥补他缺失的亲情了。可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他死了,那么我工作的意义就荡然无存了。”

“别这么说,参谋长,事情会好起来的。”我感到泪花再次在眼眶中转动,“他会平安无事的,真的!或许你明天早晨起来,就能接到他的电话了,他会高兴地告诉你说,我们已经赶走了俄国鬼子,俄国人的飞机和坦克再也不会威胁我们的生命了,你再也不用为他担心了。参谋长,你正在保卫黑龙江的1500万人民,还有整个东北的5000万人民,你的儿子一定会为拥有你这位伟大的父亲而骄傲的,一定会的!等到战争结束,统帅部一定会把你调回呼和浩特,我会去你们家做客的……”

我不知道谢开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他的目光好象望着非常遥远的地方。当我思考着该继续说什么的时候,他突然问道:“卫中校,你的家乡在哪里?是北京吗?”

“不是北京……北京是我祖父的家乡,但不是我的家乡。”我轻轻摇了摇头,“如果说家乡是指一个人生活的地方,那么北京曾经是我的家乡,哈尔滨才是我现在的家乡。如果是家乡是指一个人的出生地,那么,我的家乡在朝鲜。”

“朝鲜?你出生在朝鲜?”谢开的脸上露出了非同一般的诧异,“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吧?”

“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那年,1909年。我出生在开城,那是朝鲜历史上著名的古都。那时,我的双亲都在朝鲜的第32集团军服役。”我努力回忆着祖父给我讲述的一切,“我父亲是一位骑兵军官,他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批骑兵军官之一。我母亲在集团军医院工作。战争爆发之后,他们就和整个集团军一起开赴朝鲜南部的釜山港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啊……这么说,你刚出生,就没有见过父母了,是吗?”谢开以一种复杂的眼光看着我,那目光中有几许同情,也有几许敬佩。“是的,我从来不记得他们的样子,”我回答道,“但我见过他们的照片,知道他们是在日军登陆釜山的时候英勇牺牲的,和整个集团军的大部分将士们一起牺牲。只留下我幸运地活到现在。”

我的话似乎再次触动了谢开的心事,他再一次低下头,用非常低沉的声音,好象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说实话,我宁可自己牺牲,也希望我的孩子能够活下去,无论他将来是不是记得我。没有别的企求,只要让他活下去就够了。”

远处钟楼的钟声敲响了,谢开好象突然被钟声惊醒了,急忙从柱子边上直起身来,抬起头,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坚毅与自信。他用手帕草草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眶,带上他那副著名的金边眼镜,说道:“多谢你了,实在是多谢你了。已经10点了,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但愿你说的一切都成为现实,到那时,我一定请你去我家做客。”

他大步流星地走下体育馆的台阶,一点也看不出是承受了那么大的痛苦的人,我跟在他身后几步,不时仍抬头仰望着星空。正要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来,微笑着问我:“卫明宪中校,你有喜欢的人吗?”

“呃……没有。”这个问题实在出人意料,我稍微迟疑了一下才做出回答,“参谋长,您问这做什么?”

“真的没有吗?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谢开转过身去,继续迈开了步子,“年轻人,如果你在乎谁的话,不要让小小的遗憾演变成终身的遗憾。毕竟,在战争时刻,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晚安。”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深处,留下我伫立在原地不动。募然想起,我竟然已经一年多没有给任何人写信了。而在几年之前,我是经常写信和收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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