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蝉群在日渐炎热起来的夏季树丛间不知疲倦地鸣响,悬在头顶的利剑封杀了校园里一切有可能滋生的暧昧萌芽。没有花边。没有八卦。苏贞贞做题做得眼花时会静静望向窗外的光和影,想,生命或许从来都是一场幻觉。
那之后她就没在冷饮店见过季渊阳。
当然也没好意思过问。
高考的考场安排下来,苏贞贞被分到关堤小学。最后一堂班会结束,她收拾好所有的书本,在教室后门撞见张存远。他还是惯常笑得光灿无邪的样子,“要不要赌一把?哎,就赌高考咱们谁成绩比较高。”
苏贞贞径直走过去,“我对这种结果已经一目了然的赌局没兴趣。”
“瞧不起人啊你~”男生作势狠戳了几下她的脑门,又喊:“喂!可别发挥失常哦,不然我们文二班的面子就丢惨了!”
看见背对着他的女生傲然地挥了挥右手,张存远靠在墙沿上,唇角弯起的微笑渐渐隐去。
加油啊,一起上A大吧。公主苏。
渊阳很凑巧地被分到本班,不用再提前东奔西跑地确定考位。几个月前在日历上重重标划着五角星印的两天,终于到了。
第一天顺利考完的晚上,苏贞贞在房间里听到门铃响,父母的一番谈话声后,门锁转动,一个熟悉的身影笑眯眯地探进,“贞贞,听说你发挥得还不错?明天继续加油!对了,来看姑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华丽丝带包装的礼品盒里,静静躺着一条粉红色的洋装公主裙。
就知道会这样。苏贞贞毫无惊喜的表情,“不能换别的吗?”
“这可是刚上市的限量新款呢!”姑姑揉揉她的长发,惋惜惆怅的口吻,“只有你现在这样美好的年纪才能拥有的东西,为什么要等到失之交臂后再去后悔呢?”
看见女生一脸挫败地收起礼物说“我知道了”,她眉眼弯弯,笑若春花。
写字台上的厚叠书本露出照片的一角,她随手拾起,“这是你们班的毕业照?”
“嗯。”
“……原来这孩子和你是同学。”
“啊?”
“这个……”她的手指钦点般指着接近边缘某张淡然的脸,“季渊阳。”
从断续的叙述句中拼凑出的少年的另一面。
弹一手好钢琴。会彬彬有礼地微笑。除了抽烟从不乱花一分钱,有近乎过度的节俭。而不变的是他仿佛与生俱来的疏离感,还有即使换上钢琴师专用西服,手腕上也始终不会取下的黑色护腕。
他心底,也许装着什么很重的东西。一个人,或者是……
银白的月光薄纱般轻柔地洒在脸颊上。苏贞贞翻了个身,耳畔边周而复始地响起那句话——为什么要等到失之交臂后再去后悔呢。
西昌河港再次被日光普照。
渊阳拉开前院铁门,朝轻轻摆手的明英笑了笑,无限温柔的样子,“今天不打工,考完会直接回来。我走了。”
他的身影隐没在人群里,很快就辨不清了,明英将一旁的菜篮提起来抱在怀中,“姥姥,我们去买好吃的。”姥姥便整理着她的衣领应答,“好,明英乖,先把鞋穿上。”
她耐心地将鞋带从孔眼穿成长斜叉状,套进明英的双脚。蹲得太久,猛然起身时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响,心脏像是突然跳停,喧嚣的耳鸣瞬即排山倒海地充斥过来。
明英看见姥姥仿佛石像般直直倒下去,一动不动,眼神由最初的疑惑变成惊惶。
被人掐住声带般的巨大恐惧,让她的尖叫声听起来支离破碎。
一如当初。
苏贞贞按照姑姑记忆里的西门城路找到贴有“福至康宁”对联的门前时,少有地紧张起来。辗转了一夜下的决定就是发神经地跑来看他一眼吗?
只是看一眼。看完了就走。不然的话好像怎么也无法安下心来做任何事。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吧。她扬起手,敲了敲门。
“你好,请问季渊阳是住这里吗?”
原本虚掩的门就这样被她无意推开。
那个轮椅上的小女孩张望过来的瞳仁脆弱得令人窒息,仿佛是漆黑的凝露做的,一碰即碎。苏贞贞看地上毫无动弹的老太太,瞬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第一反应是掏出手机拨打急救中心,可还是慌了神,在告知详细地址时声音都带着极力控制的哭腔。然后她俯下身去,试探老人浅得似有若无的鼻息。
“不用怕,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甚至对着小女孩这样说的时候,声音明显的中气不足。苏贞贞握住她冰冷的手心,焦急地等待。
平时短到只够听一首歌,或者看两三页小说的五分钟,在那个不算宽敞的前院里仿佛世纪开荒般漫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呜呜的红白车终于在门口停住。
然后白大褂护士抬着滚轮担架鱼贯而下。
直至将老太太平稳地送进车厢,苏贞贞还怔在原地没有动,一位男医生凶巴巴地吼,“还不快上来?!”她才下意识“哦”一声,刚走开一步,手臂被一道阻力拉住。
小女孩不说话,睁着双雾气弥漫的大眼睛看着她,苏贞贞立刻会意过来,“你也要去是吗?”
她推着轮椅迅速跑到车厢尾,在护士的帮助下一同将明英抬进了救护车。一路上感觉到她不住地颤抖,苏贞贞心疼地将她揽进怀里。明明是快到盛夏的季节,空气却压抑而冰冷。
闭上眼都能描绘出来的熟悉街景从窗外正模糊闪过。
考试……要挂了吧。
硬币塞进入币口的哐当声。自动贩卖机的透明塑胶板上倒映出女生的影子,清浅的,浮在琳琅物什的镜像外层。
十五分钟前按照姑姑给的号码和刚从考场出来的渊阳通了电话。她听见他的呼吸骤然变得钝重,甚至能想象得到他在街道上无措而竭力奔跑的样子。
她拿着两罐红茶往回走。
远远的,看见明英的手臂奋力地偏向一侧,似乎想捡起什么东西,还没来得及出声,小女孩移过重心的身体失去平衡,倾斜着重重倒地。
苏贞贞心下一沉,赶过去想要搬开压在明英身上的轮椅,冷不防被人从身后用力推倒在地。饮料罐在地面敲撞出金属特有的冷冽脆响,她撑起上身回头,一个人影已经小心翼翼地抱起明英。
明英的手环上渊阳的脖子,那么紧,好像生怕他会永远消失一样。他轻拍她,脸上因为跑动泛起的红潮还未褪去,又意识到什么,转过身来。
从窗缝透进阳光的通道,背光站立的男生身后却仿佛笼罩着一层稠雾般的暗影。苏贞贞定定地看他浅薄的唇线微启,有什么音节即将顺着唇齿脱口而出。
急诊室的警示灯就在这时倏然一灭。
门被打开,两人同时一怔,齐整地调头望去。
主刀医生平静地摘下口罩和手术帽。他的额角挂着汗,也许是见多了生死无常,表情看不出任何可以预见的悲喜。
渊阳突然觉得很害怕。好像上个轮回刚刚经历过同样一场浩劫,而深埋的那一簇黑暗如今在心底又开始海藻般疯长。他的视界低低地掠过脚边的灰白大理石板,浑身颤栗。
刚刚他听到了什么?突发性脑溢血。溢血过深。抢救无效……死亡?
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渊阳连连后退,背脊砰然抵到通体冰凉的墙,宛如濒临绝境的小兽。
苏贞贞捂住嘴,看见男生像失去灵魂的躯壳滑坐在地,蜷缩着抱紧了怀里始终不吭一声的明英。
埋在衣料间发出死死压抑的哭声,肩头剧烈地抽搐,悲恸窜入骨髓。
哪里都在疼。
她的眼睛突然潮湿得像要下雨。
苏贞贞安静地在渊阳身边站了很久。她第一次听见明英说话,童音嫩澈:“哥哥,我想回家。”然后她看见渊阳极缓极缓地抬头,声音已然嘶哑,嗯,我们回家。
我想回我们原来的家。
嗯,回我们原来的家。
他扶正轮椅,将明英轻抱上去,又捡起她掉落的圈着红丝线的周岁银手镯。他推着她进手术间看姥姥最后一眼。男生凉薄的气息在最靠近女生的那一瞬停住,渊阳深深地低下头——“谢谢。对不起。”
之后,脚步移开,远离。
苏贞贞踢到脚边的红茶罐,突然想起有个词叫繁花似锦。
繁华过后的夏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高高的枝桠落下,融进泥土里,消失殆尽。纵使来年春夏枝头重又层叠似锦,却再也不可能找到原来那朵。过去了,就回不来,只此一次。
如同脆弱易逝的生命。
文二班有两人同时缺席高考的消息无异于师院附中建校以来最具爆炸性的新闻。
填报志愿当天,张存远在临时排开课桌的教室里揪住正热烈讨论的某同学,“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说是公主苏考文科综合的早上遇到中风倒地的老太太,她好心送人家去医院,结果考试时间给耽误了。”
“也太不凑巧了!”
“就是啊,所以下午的英语都没去考也能理解……”
“为什么季渊阳最后一门也没考呢?”
“那就不知道了……喂,张存远,你抓着我很痛哎!”那同学意识过来,挣脱开他。
“这次对公主苏打击应该很大吧。”“肯定是了,一直都是那么骄傲的人。”“要是我说不定连跳楼的心都有了。”“啊呸,少说不吉利的话。”“哎,难道她要复读吗?”“难说。”……
耳朵里灌满了其他人的纷乱议论,张存远掏了手机拨打那个铭记于心的号码,意料之中的关机。他回头看空空如也的后门,只有温热的风轻浅地从脸颊边拂过。
那个……笨蛋。
处理完姥姥的后事,渊阳给从前的导师打了个电话。
他的背脊在靡暗的光线里挺直,“对不起,原本打算考免费生……姥姥去世了,现在明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电话那端在短促的沉寂后问,“那么,考虑去那里吗?”
“嗯。只是……”
“我有空会过去看望他们的。”尾音渐隐,听上去像是海面泡沫的无声叹息。
雨水密密匝匝顺着玻璃淌下来,在车窗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苏贞贞再一次地偷跑出家。
因为高考事件弄得街坊邻居人人知晓,尽管她救人的初衷值得褒扬,但还是被多少挂不住面子的父母整天关在屋子里。甚至还赌气地说了不参加复读不考大学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去西饼屋打包了一份点心,她打车到渊阳的住所。雨水顺着撑开的花伞边缘落下又溅起,在地面蓄积起深浅不一的水洼,映照出的面容被前仆后继的雨点打碎,重合,再打碎。
渊阳只是在开门时有略微的惊讶,倒是明英对她的到来显得很欢喜。苏贞贞脱了鞋,盯着地板上的男士拖鞋迟疑了下,看男生已经背过去的身影,狡黠一笑。
脚趾在宽大的鞋面里松展还余出大半空间,苏贞贞进了客厅,好奇地打量四周,九十年代平常人家的房子,家具铺设虽然简朴,但应有尽有。
将还热烘烘的点心递给展颜微笑的明英,目光瞟到在厨房忙碌的渊阳,她跟了进去。
他拿着一只苹果移到洗手池前,拧开开关,哗哗的水流声里问:“找我有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苏贞贞顿一顿,又唤,“哎,季渊阳。”
“嗯?”
“那个……我们一起吧。”像是终于做了某种决定般,女生脸上漾着憧憬,“一起复读,一起考大学……”
“你在说梦话吧。”男生倏然打断了她,别过头去洗手里黄红不接的苹果,“我就要走了。”
“走?”
“去关台。”他回身在案桌上拿过水果刀,利落地将苹果切成八等分,听见苏贞贞怔然后一连串的问句:“为什么?为什么要走?西昌不好吗?还是姑姑没有给你加薪……”
“不是这回事。”
为什么要走,是因为在西昌觉得自己是不靠谱的边缘人。
独立在人群之外。
没有归属感的根基。
但是棉城就是了吗?
渊阳也不知道。西昌不是他的终点站,在棉城的所有点滴又已成为他不能触碰的伤口,所以去哪里都一样吧。关台,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反正自始自终,他都是被遗弃的那个。
“从前学校的老师介绍我去关台的儿童福利院,在那里,明英也会得到更专业的照料。”
这么解释的话,她应该能懂吧。
“你根本不欠我什么,不用对我这么好。相反的,苏贞贞,你该好好珍惜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渊阳从来没有再对别人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别再对我报什么期望。我……”
“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胸口里突然有那么多的难过涌上来。她伶仃的身体像是寒冬落单的候鸟,一个大浪就可以将之湮没。低下头长久没有出声的女生,最后鼻音浓融地问:“可是我要怎么办呢?”
那我要怎么办呢。
苏贞贞被一双温暖的臂膀拉进怀里时,感觉到他微凉的唇掠过自己的额头,像天使的羽毛一样轻柔。然后他松开她。
“对不起,我所能给你的,只有这些了。”
长川河堤岸边被洗刷得白茫一片的街道上空,是漫过头顶的嫩透树叶,和倾盆而下的旺盛雨水。渊阳带了简单行李,抱着明英上了长途汽车。
她一直看着车门啪啦关上。然后车缓缓开动。然后从集装箱那么大,开始变成衣柜那么大,海报那么大……
“喂,那人是不是疯了?”
听到车厢里乘客的议论,渊阳从后视窗看过去。
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雨中踏着积水奋力奔跑。
苏贞贞任由大雨冲淋浇灌下来。她的头发透湿地服贴在脸上,眼睛疼涩得快要睁不开,却是倔强的不愿放弃的模样。
然而彼此间距离的落差还是越来越远。
仿佛是枯井逢春的声音,从泉眼里渐渐上涌的晶莹剔透的液体,一半是满溢忧伤的冰凉,一半是炼狱火烧的滚烫,自男生清秀帅逸的脸上,就要无声地滑落。
渊阳拉高衣领,低头快速拭去。
视线重新变得澄明。
公主苏,有时候我们必须学会承受生命所赐予的寂寞和沉重。
终有一天,你会懂得。
发着高烧打了几天吊瓶,苏贞贞很快康复。
她听从了父母的安排,预备复读。
张存远拿着A大的录取通知书,吵嚷嚷着和她立个明年再同校的赌约。庆功宴结束的时候,她没有回家,独自一个人搭车去了棉城,渊阳的母校。
七月流火的校园,漫长的暑假才刚刚伊始。地上散落着画了寥寥几笔函数图的稿纸,被撕掉的准考证单,或者是拆了口踩上鞋印灰的信封。
黄昏的篮球场上,有几个男生酣畅淋漓地拍球,投篮,打半场。苏贞贞朝一旁帮忙照看衣物的女生打听。
“渊阳?哦~你说的是上一届因为那件事退学的季渊阳吗?”
“那件事?”
“是啊,据说是去年暑假结束要开学的前几天,他们家和邻居家去小福山上露营,他爸爸喝了点酒,结果驾车回来路上翻了车,冲到旁边的深水沟里……”
“……七个人哎,就他和他妹妹活下来了,他邻居,唔,也就是他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叫安染的,一家三口都没能幸免于难……”
“……当时受到的刺激过大,他还曾经割腕自杀,不过幸好被及时抢救回来……”
“……因为是意外事故,他又未成年,法院判了三十几万元的赔偿金给她爷爷奶奶……父债子还嘛……”
“……说起来很让人惋惜,总之他家的房子财产什么的,都被法院收回拍卖抵押赔偿了,现在也没人知道他在哪。”
说话的同学倏然听到重物落地时的闷响,回过头来,诧异地盯住面前呆怔的少女。
苏贞贞弯下腰去捡,手指却不知怎么抖得厉害,低垂的视野就像被滂沱雨水顷刻淋漓覆盖。
原来是这样。
“喂,你没事吧?”女生慌张地蹲下来关切地问她。
原来近乎过度的节俭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巨额债务。原来总是带着黑色护腕是要遮住那道不堪回首的伤口。原来对所有人的疏离是因为自身的毫无幸福感。将所有的温柔刻意封存,不爱你,就可以在离开的时候不受伤害。
灼热的泪顺着脸颊,持续不断地滴到手臂上,纯白的棉布裙摆上,在地面绽出忧伤的透明花朵。
原来她在你心里,是这样不可磨灭的存在。
我什么都不是。
如同银丝带的长川河,在望不见尽头的北向,有座叫做关台的都市。
那里住着一个天使样的温柔少年。
苏贞贞想起那些仿佛已经是年久岁月里发生过的事,沉淀在记忆的留影机里。
晕船药瓶。男生温柔的唇角。三年二班的铁栏窗。赌约。张存远。毕业照。淑女公主裙。明英。棉城。安染。下雨天里奔跑。最后的拥抱和亲吻。
想起自己在高考放假前一天,用小刀在红木课桌右上角一字一字用心地刻:有些话从来都不说。有些话不说再没机会说。还有些话,一辈子只能对你说。
我是真的爱你,季渊阳。
只是此刻它们在哪个角落被蒙上了细细的灰尘。
你不会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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