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把自己的洋老板“炒”了,提着那个旧手提包,走出了红荔公寓。约凡想拘留她,但看她神情坚定,便也不再说什么,约凡不发愁,要找个女佣人很留易。但是他还是觉得遗憾,因为沛文太能干了。那只“贵妇犬”很有感情,恋恋不舍地用嘴蹭着沛文的裤角,姆姆哼叫着。
沛文充满信心地走在大街上,她已经不是几个月前刚来深训时的那个沛文,她不再惶惑,不再流眼泪,不再为这里没有朋友而到孤独。她觉得,现在深训的每一扇大门都在向她敞开着。她应该自信地走进去,她必须自信地走进去,因为深圳不相信眼泪。
沛文初闯深圳时,是带着一个美好的梦幻和火一般的激情的。然而,现实与理想之间,总有着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
深圳有一圈神秘的光环。宣传媒介的推波助澜,更使沛文着了魔似的要离开那块生养自己的土地,去深圳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她听人家说,深圳是一个遍地黄金,遍地机会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不甘于寂寞,不甘于在庸庸碌碌的生活中耗尽一生的人,都能有所发展。
她对深圳充满了向往。毕竟年轻,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所以她的决心下得很快。她辞去了在那个土里土气的小县城里教小学语文的职业,告别了那没滋没味的生活,拿着一年前一个同乡从深圳寄给她的信,按照那个地址闯特区去了。
她是哼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这首机器人歌,穿着一身牛仔裤,带着一个塞了几件皱巴巴衣服的旧手提箱来到那个陌生的城市的。
她的那个同乡是早几年来到深圳的,先是当打工妹,后来进了一家公司做了文秘。那个同乡来信告诉她,自己遇上了好人,赶上了机遇,终于从生活的最底层跃了上来,施展了自己的能力,有了一份挺惬意的茶。
沛文想,别人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在列车上,她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自己未来的生活图画。
她随着熙攘的人流,走出了火车站。
正是深圳最灼人的季节。她无暇浏览那高耸云天的大厦和五光十色车水马龙的街道。她满头大汗地在街上急急地奔走,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找那个同乡所在的公司。
她不容易找到了那个小街,那个门牌号码。那是一间极小的门面。当她小心翼翼地问及这家公司时,一个年轻人不耐烦地告诉她:
“n公司?早不知到哪里去了。我租了这间房子已经半年多了。”
“那么请问,我从哪里可以打听得到,譬如说这公司会在哪里注册?”
“注册?不知道。在深圳这个大海里,公司比基围是还要多。”
那年轻人显然很忙,他要关门送客了。
沛文觉得头轰的一声,这意外的打击使她乱了分寸。在这茫茫人海中,到哪里去寻找一个人呢?她有点茫然无措了。
她提着那只旧手提包,开始在街上流浪。她顿时感到自己置身在一个充满噪音、拥挤的压力的大漩涡里,天气闷热,没有一丝风。深圳的8月,像一团火的季节。天空是一望无际的湛蓝,连一片云也没有。骄阳把它的淫威尽情地倾泻出来了。
她精疲力尽地漫无目的地走,没有人问她从哪里走,没有人问她到哪里去。她感到了这个充满竞争的城市的冷酷。
街上到处是冷饮店,她咽了咽口水,不敢走进去,她必须十分仔细地用每一分钱。她进了路边一个公厕,在那里左顾右盼匆匆忙忙地脱下牛仔裤,换上条薄薄的花布裙。然后又扭开龙头,灌了一肚子凉水。从厕所走出来时,她觉得清爽些了。
她叮嘱自己,不能慌张,要冷静地对待自己的处境。于是她在路边的一个小店买了两块椰丝糕,就那么站在路边,在红男绿女的人流中,坦然地吃起来。她要使自己的心理适应环境,一个扭怩坦诚的女人是难以在这里站住脚的。
不时地有路人用鄙视的目光看她,她也瞪圆了眼睛回视别人。在这无言的目光交流中,她体会着自己的力量。
傍晚的时候,她住进了一间小店,她推开那间小屋门时,看见屋里有两张床,一张床空着,那显然是她的,另一张床上卧着一个年轻姑娘,那姑娘烫了一头小狮小狗似的细碎的头发,嘴里嚼着泡泡糖,赤着两只脚正在听录音机,看见沛文进来,那姑娘闭了一下眼睛,算是打了招呼,用手把耳塞子接了按,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小屋里凌乱不堪,地上横七竖八地扔着几只鞋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儿和刺鼻的香水味儿,房间正中吊着一根细绳,上面搭着乳罩和内裤。
沛文把手提包打开,拿出洗漱用具,哗啦哗啦地洗脸,然后便栽倒在床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憋了一天的泪水泉水般涌出来。
那姑娘拔下耳塞,问了句:“怎么啦,碰上色狼啦?”她摇摇头,索性痛哭起来,那姑娘说:
“不管遇到什么事,也要挺住,深圳不相信眼泪。”
她不哭了,坐起身来看那姑娘,那姑娘也看她,笑了。于是沛文也笑了。是呀,哭有什么用呢?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是买张车票回家乡去;另一条路就是咬紧牙关,在这陌生的世界闯一闯。
沛文和那姑娘聊起来了,在这简陋的小客店里,她觉得自己找到了知音。
那姑娘从湖南来的,是个历史系毕业的大学生,也是一个人闯深圳。半年来,换了七八个工作,还没有一个稳固的落脚点。
那姑娘说:“在深圳,如果没有朋友和熟人,便没有落脚点,便没有一切社会关系,一切都得靠自己了,深圳的公民分为四等,第一等是户口公民,第二等是暂住证公民,第三等边防证公民,第四等是最惨的,那便是无证公民。无证公民难找工作,而成为三无人员,便随时有可能被驱赶走,运到卡车上,送到樟木头,那便全无了特区的趣味,所以,要在特区活下去,首先得找一份工作,至于其他,慢慢再想办法。”
姑娘的话很中肯,她为沛文指点迷津。
那姑娘开始化妆,对着墙上的一面有黄清的圆镜仔细地勾眉。她说,她现在在间歌厅里伴舞,活得下去,伴舞并不低贱,那是份挺高雅挺艺术的工作。那姑娘换上了一件火红的宽松衫,在狭小的房间空地里转了一圈,找了找感觉,说声“拜拜”,拿着手提包就走了。
沛文一个人睡在这间屋里,静静的,后来,听见墙角传来悉悉的声音,沛文感到挺害怕,她疑心那是蛇或者是老鼠。她知道,广东蛇和老鼠都很多,这里的人把它们都当做美味送上餐桌呢!
天快亮的时候,那姑娘回来了,精神焕发,并没有一点疲倦的神色。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叠钱数起来,说:“伴舞挺好的,收入不低,而且客人还有小费,只是离历史太远了。”
“你把历史丢了,不可惜吗?学四年的专业呢!”沛文揉着眼睛说。
“不可惜,一切学问只有对自己有用的时候才有价值。伴舞用不着历史,所以它一钱不值。深圳更需要的是实用科技人才,纯学术的历史,很难找到饭碗。我碰了好多软钉子啦,当然,也不能总伴舞,这只是个过渡。”
沛文说:“伴舞这职业,对我们女人总不太合适吧?而且都在夜晚工作……”
那姑娘笑着说:“伴舞并不是色情职业,我不没到把自己卖出去的地步。”
沛文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像你这样有才气的大学生,应该有更好的工作。”
“当然,面包会有的。”那姑娘一歪身倒在床上,又对沛文说:“哎,快起来吧,在深圳可不能睡懒觉哟,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生命,你快点出去找工作吧。”
沛文爬起来,那姑娘又叮嘱说:
“先看看报纸,那上面有招聘启事。噢,还得化上妆,你这么上里土气的,可没有哪家老板要聘用你呀。”
沛文精心地勾了勾眉眼,换上一身桔红色的连衣裙,觉得精神振作多了。她默默地为自己祈祷了一句:“沛文,祝你好运!”便走到街上去了。
她先在报亭里买了一份《深圳特区报》,然后在报纸的每一个角落寻找那可以给自己带来希望的招聘启事。
她走进一家公司,排在求职的队伍里,焦急的等候面试。终于轮到她了。
她忐忐不安地坐在一张木椅上,看着两米远那办公桌后面威严的考官。从心底涌上来股紧张,她觉得从后背袭来一股凉气。
“你能做什么呢?”那考官问道,一副傲慢的神态。
“什么都能做。在内地,我教小语文,毕业班的。我有大专文凭,是电大毕业的。国家承认学历。”她一口气把自己的亮色都展示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电大毕业国家承认学历,但是我们更需要实际能力。譬如说微机,你能操作吗?”
“没干过。”她知道这微机可不能愣着头皮说谎,若真让她表演一下,可就现眼了。不过她并不灰心,她补充了一句:“不过,什么事都能学习,只要有志气,愚公都能移山呢,别说是微机啦。只要工作需要,我保证在干中学,三个月拿下来!”
她信誓旦旦地说。
“不行不行,我这里可不是培训班,暂时没有教微机的义务。”
“那就做别的,文秘也能干,公关也可以,再不行,总需要内勤吧?壁如说收发文件、打扫卫生、接接电话什么的。”
沛文有点儿饥不择食了。
“你是第一次求职吧?”那位考官先生冷静地看着好。
“我昨天刚刚到深圳,找一位朋友,但没找到。”沛文沮丧地说。
“怨不得呢!你还是去找那位朋友,多熟悉熟悉深圳这个地方。就这样吧!”他下逐客令了。
“还等通知吗?”沛文问。
“不用等了。”
沛文眼泪又要流出来,但她终于还是忍住了。她想起那姑娘的话:深圳不相信眼泪。
深圳工作机会真多,然而她跑了一天,却没有一家公司肯聘她。
夜晚降临了,她慢慢地向自己的那间客店走去。饥肠辘辘,她买了一只面包,蹲在马路边的一个邮筒旁,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回到客店,那位年轻的姑娘给她泡了一碗牛汁伊面,安慰地她说:
“不要着急,你得慢慢地熟悉这个城市,也得让这个城市熟悉你。我得给你讲讲历史了,讲讲移民的历史。历史的大移民,大多有一个苦难而阴暗的背景,战争或天灾。然而,深圳对移民的诱惑,却是十分自觉的。它充满了想象和希望,牵引着人创造一种新人生乃至一种新文明的热情,从某种意义来说,这样的人口迁移是对我们生命的一次自我挽救。美国是个公认的移民大国,它集粹了许多在竞争中获胜的优秀人才,所以它繁荣起来了。成为经济大国,我们不少中国人到美国、日本、澳洲去求发展,主要是向往那里能施展机会的环境,但是随之而来的困惑,也给他们带来心理上的失衡。赤手空拳到国外十分艰难,尤其是跨文化区移居他国,会在语言、习俗、行为规范、道德准则和文化背景上产生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有人刚走出悉尼机场的大厅,就感受到孤独,没有亲朋好友接待,只好在街头露宿。澳洲法定工资不得少于每小时8澳元,可大陆去的人只拿到一半甚至更少。可这些二等公民打不起官司,只得任人宰割。有的万般无奈,就到街头去表演魔术和太极拳。一个新环境,对移居者来说确实冷酷而沉重。两种文化的融合和冲突,会产生出一大批牺牲者。当然,古代移民千里迢迢寻找的桃花源,在现代移民眼中,已成为历史,现代移民追求的除了物质丰富的福地外,还追求着一咱精神的价值实现。深圳的移民,就有这种成份在里面,否则,这方小小的土地就不会出现你和我这样的人了。到深圳来,比到国外求发展要好得多了。这里起码没有文化的隔阂和种族的陌生。我们是同一个国家,同一种制度和法律下的公民,有这个大前提,我们就有了信心。当然,由于特区还是个逐渐完善的新事物,所以它不能使一切人都在这里实现理想。我们是外乡人,这里的严格户口控制是合理的。它是为了避免社会人员的大规模流动引起混乱。深圳是个年轻的城市,它对进入这里的人,提出苛刻的条件,并不难理解。所以我们应该学会的是,怎样在这里生存下去,怎样从有饭吃,有工作,到有发展,甚至成为真正的一等公民,全靠我们自己啦。因为我们是无产阶级,除了一双手以外,一无所有。你不能为仅仅一天求职无望就沮丧,那样的话,深圳即使想留住你,你自己也呆不下去的,因为你从心理上并没有接近它。”
那姑娘的侃侃而谈,让沛文信心剧增,她觉得,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姑娘,是个有着优秀心理素质的强者。她在伴舞中等待着机会,而绝不会在伴舞中沉沦下去。
她说:“你看我能去伴舞吗?我也会跳舞的。”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
那姑娘看了看她说:“不行,你伴不了舞,因为你长得不漂亮。任何工作都有个前提条件哟。”那姑娘笑起来了。
沛文也笑起来,她知道,自己即使不能伴舞,总能干别的,因为任何工作都需要前提条件,而任何人也都有着不同于别人的前提条件。
自己的前提条件是什么呢?
第二天天刚亮,沛文就又出发了。
她大街上奔走,留心着每家公司,每家店铺门口的招聘启事。汗水打湿了衣衫,嘴唇干裂地要脱掉一层皮,她并不灰心。
黄昏的时候,她走进一家小小的餐馆。这是一个个体餐馆,门面和厅堂都不大。想着价格不会太高,所以她走进来,要了一碗鸡丝面,坐在圆凳上开始吃这天的第一餐饭。
小餐馆里客人不算少,有人三五一伙地在喝啤酒。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生着份福相,坐在柜台后面拨拉着算盘。两个年轻的服务员出出进进地端酒上菜,生意看来还红火。
一个年轻男人走进餐馆,要了几样小菜和几杯生啤酒坐在沛文的那张餐桌上,悠然地点燃了一支烟,边吃边打量着沛文。
沛文不知为什么,对他笑了笑。低头斯文地喝汤。
“小姐在哪里工作?”那年轻男子问道,一副闲聊的神态。
“在国贸大厦,这里的鸡丝面很有味道,我常来吃。”沛文说,她觉得从那小县城带来的紧张正悄悄急退。
“就是,你好有鉴赏能力,这里的鸡丝面是百年老汤,老板是西北人,到深圳来时带了一个瓦罐,里面放着鸡汤。那是这老板的传家宝。那鸡汁原汤500年没干过锅,味道醇美极了。我也喜欢。”那年轻人说。
“先生是哪家公司的?”沛文已经吃完了鸡丝面,随口问了一句。
“浪迹天涯,无所谓公司不公司。”那年轻人洒脱地说。
沛文顿时觉得有了种亲近感。在深圳,和自己一样一无职业的人真是到处都是。
“那先生依靠什么为生呢?”沛文问道。她是想取取经。“干什么都能为生,只要不违法。我今天是饭店的打工仔,明天就可能是一个公司的业务员,后天呢,也可能就是一个企业的厂长。不过现在嘛,给鬼佬们打工,在红荔寓给海外的老板们干活儿。”那年轻人喝了一口啤酒,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做了个手势,又要来两杯生啤酒,推到沛文面前:“请吧。”
沛文说:“谢谢,我从来不喝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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