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明站上椅子,景横波仰头瞧瞧,惊叹道:“哗,这下可终于瞧见你了。”
景横波随意看看,他那船式样简单,没什么可以指的,只甲板上一张椅子,便道,“你站椅子上去。”
“我让女王先。”对面池明冷笑道,“请女王指定我站立的方位。”
“是。”
景横波不理他,看看四周,道:“紫蕊等下负责看文。”
“哼,你这女人越来越狡猾。”裴枢骂一声,却不肯走远,道,“他敢玩花招,我阉了他!”
“对方知道你们三个,还敢约战,说明也有准备高手,你们未必能全赢。这种状况下,我们出尽高手,还不能三场全赢,都算失败。”景横波白他一眼,“但只针对我一个人就不同了。一是约束了你们同时也约束了对方高手;二是都知道我不会武功,又是女人,而池明是凌霄门副门主,成名多年,他挑战我,有以强欺弱,以男欺女之嫌。那么我输了,不算难堪,我赢了,却是足可立即扬名的大胜。懂?”
“可是……”裴枢还不甘心。
“部下再牛逼,别人眼里我都是被扶起的阿斗。”景横波一笑,“真正的牛逼,是自己的牛逼。”
“为什么?”
“我知道。但要是只想赢,我不会做戏样来这么轰动一场。”景横波唇一撇,“我本来就打算一个人出手。”
“我说,你真要和他一对一?”裴枢凑近来,不满地道,“三局两胜不好么?我和英白天弃三个,可以保你连胜三场。”
“奉陪。”景横波甩掉短披风。
“那就来吧!”他大喝一声。
池明眼神狞狠——只要女王磕个头,她今日也算一败涂地,三县未必能占稳!
“这还差不多。”景横波媚笑,“我输了,我给你磕头!”
“我若输了,我磕头赔罪,所掌握的丰凌县堂口,也归你!”池明咬牙。
“不能代表,那跑来啰嗦啥?”景横波眼一瞪,“我是女王!你是草莽!你们门主来也不过是我治下之民,你有资格和我讨价还价?少废话,要么拿出我满意的条件,要么现在就滚。”
“我只是副门主,不能代表凌霄门。”
“你跪下磕头,自废武功,并发誓凌霄门永不侵犯王权。”
“那你说要什么?”池明一看岸边百姓鄙弃神色,只得强按怒火问。
“我真得问你一句要不要脸。”景横波笑吟吟摇手指,“三县已经是我的地盘,你们已经输了,本来就该滚出去,是你们死赖着不服气,我才给你们一个服气,你怎么能拿这个作为条件?”
“呃……”池明险些呛着。
“不好!”
“我若输了,退出三县,永不进入一步;你若输了,跪下磕头,退出三县!”
“好!”
“同样为增加难度,你我都只能占据一小块地方,不能挪动超过那块地方,这可以由对方指定。”
“好!”
“为增加难度,双方属下可以对对方进行远距离干扰,各凭手段!”
“好!”
“你不是要品评天下英雄才子么?”池明道,“这玳瑁才子,如今都在这周围的船上,你让他们各自递上诗文,你负责点评,我负责毁坏,最后统计,是点评得多,还是毁坏得多,如何!”他眯着眼,“如此,不直接对对方动武,也算不得我以男欺女!”
景横波呵呵一笑,“如何混战?”
众人都暗骂池明无耻,丹棱山那事,事后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谁也不清楚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一人驱逐一千人这事,谁也没当真,都认为不过是女王麾下高手如云,以及用计设计罢了。如今池明抓住这事,硬要说女王武功独步天下,众人也无法驳斥。
“谁说的?”池明冷笑,“不是说女王一人在丹棱山,驱逐一千人么?如此绝世武功,在下敢于对上,该赞在下勇气可嘉才对。”
“池明你要不要脸!”立即有人大骂,“你要和女王比试?她不会武功!”
“方式嘛,”他道,“你我之间,混战!”
至于三局两胜打赢景横波,池明认为这是必定的,但光打赢景横波有什么用?三局中输两次就算输了。
按照江湖规矩,景横波在三县的争斗已赢,可以不接受挑战,接受的话,地点和方式都该她定,池明很害怕她来个三局两胜——她那边有英白裴枢这样的高手,如果一对一,凌霄门很难说一定赢。
池明阴阴地笑起来——言语相激,要的就是这个!
景横波笑吟吟摆摆手,笑道:“多谢父老们为我鸣不平。”转头瞥池明一眼,“有色相,才能卖弄;有声望,才能哗众;同样,有实力,才敢在这曲江之上,拉开阵仗……池明!”她忽然一喝,响彻曲江,“既然你不服气,那么,地点我订,比武方式你订,看看到底谁才是只能卖嘴皮子的那个!”
“你这么言语攻击一个女子,非大丈夫所为!”
没等女王护卫喝放肆,底下百姓就已经鼓噪起来,大骂“池明你怎么说话呢?”
“景横波,你就只会卖嘴皮子吗?”池明此时倒不愤怒了,阴测测地道,“你约战我等于曲江之上,又邀集这天下士子普通百姓,摆出偌大阵仗,就为了让人看你卖弄色相,哗众取宠吗?”
“人美嘴也利!”
哄堂大笑声几乎将河水震荡,百姓们大叫:“女王好样的!”
“是啊我好怕。”景横波笑,“不过不知道该多远合适?这次和你隔三丈,没诛;上次和你们帮众隔十丈,没诛;上上次和你们门主面对面,还是没诛;你们到底打算多远距离诛杀我?贴面吗?”
“休逞口舌之利,须知犯我凌霄门者,虽远必诛!”
“是啊不敢。”景横波笑,“所以你不算。”
对面船上,池明厉声道:“景横波,你算什么东西,敢说品评天下文武之才!”
景横波雷了一把——不愧是江湖老大的玳瑁,百姓这也能想得到!这样的场合也敢来!
两岸的人也安静下来,很多百姓拿出自家带来的锅盖面板,挡在要害,以防万一出现乱箭纷飞,也好防身。
此时两方的船已经靠近,相隔三丈斜斜相对,正是弓箭可至而轻功难至的距离。
黑斗篷人看了船上一眼,笑笑。
“我们似乎没说什么吧?”绿斗篷人倒不大担心。
“船上有人听力似乎超常。”黑斗篷人笑笑。
“怎么了?”绿斗篷人道,“你不是不爱吃药?”
树荫下,那斗篷人忽然望了望船上,吃了颗药,止住了咳嗽。
此时凌霄门的船渐渐逼近,两人另有任务,都将注意力转回。
紫蕊想了一会,摇摇头,“想不出。只觉得似乎有点熟悉,可能是听错了。”
“谁?”拥雪知道紫蕊听力超常,十分警惕。
“没什么,我好像听见熟悉的声音……”紫蕊喃喃道。
“怎么了?”拥雪立即敏锐地问。
船上,紫蕊忽然偏头向那个方向,看了看。
他又咳嗽几声,有一声声音稍大。
“确实是个废物。”黑斗篷人声音冷淡,“不过不能不救。”
“您就不该救那个残废的,”那穿绿斗篷的人埋怨道,“耗费了您多少真力。”
那人又咳嗽几声,才摇头道:“无妨,有点劳累而已。”
练武人身强体健,很难着凉,所以一旦着凉,不是小事。
他身边人立即关心地道:“您怎么了?着了凉?要不要紧?”
树影下,斗篷人默默站着,穿黑斗篷的人,慢条斯理挽着衣袖,咳嗽几声。
池明微微放心,将目光收回,手一招,一艘纯黑的船无声驶近,他带人上船。
他目光向远处投去,前方一棵树下阴影里,站着两个斗篷人,一人黑斗篷,一人绿斗篷,其中黑斗篷,遥遥抬起手示意。
何况他还有杀手锏……
今天万众瞩目,只要能让女王狼狈万状,那也是胜利!
他当然知道景横波手下有什么人,也没有把握能胜过英白裴枢,但他却知道,女王不会武功。
池明带着麾下七人。站在河岸边,看一眼景横波,冷哼一声。
既然他要来输,她就让他输得天下驰名好了。
景横波想这池明倒是个人物,一针见血,这凌霄门,严格说来还真出了内奸,这内奸是门主嘛。
她只是将十六帮,从他们眼中肋般的三县驱逐出去,并没有触动他们的根本,所以十六帮实力犹存,现在只是在观望。但他们不会放任她壮大,也不会放弃对付她,当然她也不会放过他们,所以将来还有得斗,这些东西都很有用。
两人负责搜集所有对手的资料,景横波已经命她们对玳瑁所有势力建档,把从十三太保地下基地,和厉含羽那里知道的所有资料,都分门别类,秘密保管。
“如此,他就有了和凌霄门主竞争的本钱。”紫蕊道。
拥雪小声道:“凌霄门副门主池明,也是接替现任门主的热门人选。他认为凌霄门在三县的败退,是因为凌霄门出了内奸,非战之罪,不肯退出三县,一力要求夺回三县地盘。据说他和凌霄门主打赌,如果他能赢了你,这三县地盘就是他一个人的,凌霄门主不能干涉。”
为首者一身纯黑,面若重枣,个子矮小,目光阴鸷。
现在,那些人正大步而来,百姓目光复杂地远远避开。看得出来,凌霄门作为本地第一大帮,积威已久。
那是给今日挑战者走的路,也是唯一的路。景横波当然防着帮派们狗急跳墙,趁她召集聚会之机,对百姓下手,给自己带来麻烦。所以她早早令封号校尉们带领麾下,配备“七珠弩”等武器,将整个外围紧紧护住,只留下给挑战者前行的通道。
景横波并没有被冲天的欢呼乐晕头,她的目光,落在河岸边一条通道上。
也有一些晕倒的——好几个当日在她客栈门口,嚷着要赏美人的士子,认出美人居然是女王,当即栽下了船头……
月光下楼船上,如雪中皇冠般的女王陛下,符合大荒百姓对于神祗一样的女王的最完美想象。
百姓的欢呼,不知道是为了她的拉风,还是为了她的美。
更何况,她还那么美!
她在帝歌做了什么,百姓们也许不大清楚,却佩服这样有勇气有韧性的女子,大荒女王如小寡妇,多少人终生郁郁死于深宫,偶尔反抗也是悲惨下场,这位走出来了,反抗了,还能活着走到玳瑁,还能拉风地出现在三县,一出手就压下十六帮,占据三县,这份牛逼,大荒开国以来绝无仅有。
换句话说——能得罪那么多人,让那么多人如临大敌地对付你,也是本事。
对于大荒百姓来说,景横波其实早已是传奇。毕竟大荒历史上,虽然也有被放逐的女王,但放逐得她这么轰动,这么大张旗鼓的也是第一次。无论如何,一个无根无基的女子,竟然劳动整个帝歌的官员贵族军队联合出手,大动干戈将她赶出帝歌,那本身就代表了一种证明。
百姓们声浪几乎能掀翻了曲江,无数人将手中买来助兴的绢花抛向江心,一时江上落花如雨,搅乱灯影月色。
“陛下万岁!”
“女王万岁!”
曲江两岸,一阵寂静之后,便是轰然欢呼。
……
果然配。
所以从女王衣裳上下手,她那雪白闪金的裙子,配这雪白镶黄檀的船,一定很协调,很好看,主子看得养眼高兴,那就是配。
好在护卫们揣摩主子久了,又得大统领调教,深深明白一个道理:所谓配不配,不在乎怎么配,而在于要让主子看起来觉得很配。
送艘船还要配得上她,什么叫配得上她?船要如何配得上人?没办法,他们只好先重金买了最好的船,再打听女王今夜会穿的衣服,再根据衣服重金请名师设计改装船体,再重金请工匠日夜赶工整修。先不说花了多少钱,单耗费的心思就足够让人吐血。
容易么?
好不容易让主子满意了。
护卫蹲在一边,盯着他,看他神色满意又神往,忍不住幽幽叹息一声。
雪白楼船雪白的人,一色融融如月如玉瓶,让他想起玉楼那一眼,她雪衣紫绡,足可倾天下。
她的美丽,总如名家下笔,笔笔惊世,笔笔都是新风流。
他盯着那个窈窕身影,清凌凌如月下霜雪的眼眸,渐渐泛起汹涌的浪潮,浪潮之上,闪惊艳光芒。
这船的位置很巧妙,离大船很近,在大船的阴影下,船上的人很难发现他,他却可以将船上人看得一清二楚。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上,有人伸手,轻轻掀开帘子。
河面上,行着许多小船,都是载士子参加今晚比试的。此刻船夫都忘记了操桨,任船在河上漂流。
……
岸边一株树下,穆先生席地而坐,含笑看着那万众中央的女子,眼眸似生流光。
极度的喧嚣,被极度的美镇压。
……
有种人,会自己发光。
万千星光都似瞬间倒流,只聚于一身。
她只是立在那里,身后灯火辉煌便成背景,丝竹之声,弱至轻无。
那样的线条之美,女性之美,令所有人呼吸发紧,眼睛一眨不敢眨,怕一眨眼,便失了这美景良辰。
但再美的姿容,似乎也不及那般体态,虽说隔河远望只是一个远景,但恰恰是那般的夜色中的远景,才能将那女子身形完美勾勒。
可再美的色调,也美不过那人姿容风流,神仙妃子,彩绣辉煌。
月下船如雪,人如月,或者人如雪,船如月,都是一色乳白闪耀淡金,清艳又尊贵的色调。
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此刻才看清女王真面。
众人再次傻傻回头,随即万人静默。
依旧是惊鸿一瞥,下一瞬轿子前已经没了女王。众人正愕然寻找,那边大船上有人笑声慵懒魅惑:“嗨,宁津父老乡亲们好!”
一直死死盯着轿子的百姓们,都觉眼前一亮,似乎又一轮明月升在天际,尚未看清,就发出哗然惊叹,有人禁不住抬头,似乎想看看天上明月是不是还在。
“还真是礼物!”景横波哈哈一笑,出轿。
当即全宁豪带人乘小舟接近,上船检查,不多时对景横波打出安全的旗号。
半晌,她慢慢道:“着人先上船搜查。”
这送礼的人,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一层,令她不得不收下?
这么贵重的礼物,这么大手笔,送礼的人都搞不清是谁,按说是不该上船的,但这船一看就和她很配,百姓都会认为这是她自己准备的船,她众目睽睽之下,自己的船都不上,说不过去。
暴龙裴怒气冲冲地跑了,似乎受了很大打击,脚步都踉跄了,景横波懒得抚慰他受伤的心灵,盯着那船,既欢喜,又警惕。
“我倒是想!”裴枢漂亮的脸都扭曲了,看上去很是愤怒,“那老家伙答应卖给我的!怎么一转手卖给别人!啊,谁敢抢我的东西!谁敢抢我的东西!李保儿!李保儿!”他怒气冲冲叫自己的属下,“你怎么办事的?啊?给人截胡了知不知道?去!给我问问那老家伙,谁吃了雄心豹子胆和爷抢东西?爷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一截截砍了他的骨头喂狗!”
景横波回头看裴枢,“当然不是,我现在还买不起,啊,难道是你买的?”
“景横波!”身侧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这船是你买的?”
今天中彩票了吗?
“真的是给我的哎!”她呆若木。
底下一个画押,龙飞那个凤舞,她不认得。
“月下行船,人间逸事,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忽然“咻”一响,一物飞射而来,景横波抬手一接,一封短笺落在掌中。
景横波想不出她在本地还有谁关系比较好,再好也送不出这么一艘船。
紫蕊拥雪的表情,也充满不可思议,这船比轿子还要大手笔,谁送的?
她摸摸鼻子,小心翼翼问紫蕊拥雪,“你们说……这个不会也是送我的吧?”
她看看船上,看看那旗帜,再看看自己的衣裳,后知后觉地发现,似乎这船和她的衣裳很配套。
景横波的大骂声呛在了喉咙里。
她话音未落,船上那俩小婢站起身,齐齐对她一躬,莺声呖呖:“恭迎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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