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跟在侯卫东身后,听到周永泰老婆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拿枪夹棒的话,很生气,道:“早知这样,就把他扔在饭馆里。”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永泰老婆听见。
侯卫东转过头,用眼色给杨柳示意了一下,他不想与周永泰老婆一般见识,等到她扶住周永泰,转身便走,并不啰唆。
杨柳对驾驶员老陶有意见,这位驾驶员原本是开发区驾驶员,当初为了开车,在她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当自己和侯卫东扶周永泰之时,他稳坐在车里,屁股都没有抬,杨柳心道:“这人眼窝子浅,不可深交。”
等到侯卫东上车,杨柳又问:“侯主任,你回家还是到县政府?”
侯卫东道:“办公室。”
到了益杨县政府大院,杨柳跟着侯卫东下车,这时她才找到同侯卫东单独交谈的机会:“孟关镇张有发书记已经过来报到了,他马上要去沙州市党校学习三个月,张劲还是常务副主任,目前就由他主持工作。”
侯卫东与张有发也是熟人,今年过春节,张有发要给祝焱拜年,还是通过侯卫东得到祝焱的消息。对此人,侯卫东有好感也有戒心,他对杨柳没有保留,道:“张主任八面玲珑,与县里领导关系都还不错,他是多年领导,有自己一套用人办法。”
这句话说得含糊又有深意,杨柳是侯卫东在新管会最得力的部下,张有发到了新管会以后,会不会继续用杨柳就是一个问题,侯卫东点出了这层意思。
杨柳听得明白,道:“我就是尽到办公室主任的职责,如果领导不满意,最多换一个岗位,无所谓。”
侯卫东见杨柳把话说透,也就不再含蓄了,道:“季书记和我的关系很好,如果你以后在新管会干得不愉快,随时可以换工作,不用委屈自己。”
看着三菱车离开,侯卫东心里便有各种不同的复杂滋味。
这一次事件让他明白了许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明白了“为什么一人得道,鸡犬要升天,一人倒霉,就会祸害一片”。
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得道之人总是靠着众人的力量才能最终白日飞升,没有一帮手下给得道之人赚钱、煮饭、打扫卫生、照顾双亲,只怕这位得道之人在没有升天之前,便会被俗物累死,哪里还有能力飞天?所以他升天之后便要带着鸡犬,这也是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的传统。如果升天之时不带最亲近的人,反而带些外人,未必太不近人情。
同理,一人倒霉,他的手下人必然是被打压的对象,痛打落水狗嘛,免得落水狗趁人不备来咬人,这也是岭西自古以来就有的传统,也是现实生活中的经验教训。
带着乱七八糟的思绪,侯卫东回到了顶楼的科委办公室,坐下还未来得及喝茶,信息所王所长走了进来。
王所长四十来岁,梳着根大辫子,她的衣服仿佛还停留在80年代,坐在侯卫东对面,道:“侯主任,有空没有,我给您汇报工作。”
中午那顿酒,周永泰在喝醉前,已将科委几个人的情况基本上介绍了。周永泰介绍王所长之时,对其工农兵学员身份进行了特别强调,侯卫东记得特别清楚。
1966年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高考就取消了。直到1971年,大学才重新开始招生,但是当时大学并不高考,而是推荐读书。大学新生直接从工人、农民和士兵中推荐产生,报名者必须当过三年以上工人、农民或士兵。这就是“工农兵大学生”的由来。
中央政府把新生名额分配给各部、各省和部队,再由它们逐级向下分配名额,一级一级地分到工厂、县和连队。在1970年,只有不到1%的中国人受过高等教育,而大学的录取名额在中国许多地方不到适龄青年的千分之一。在一些地方和单位推荐过程由于裙带关系而腐败变质。
1972到1976年,70%通过推荐上大学的学生是干部子女或者有政治背景,本科学制从四年缩短到三年,由于在劳动中荒废了学业,以及新生的水平参差不齐,一些教授抱怨说一些大学生水平还不如高中生。王所长就是一名工农兵大学学员,在科委这个知识分子较为集中的地方,连中专毕业的同事都看不上这位工农兵学员。
侯卫东为王所长倒了一杯水,等着她说话。
王所长捧着茶杯,深有感触地道:“我在科委陪了四个主任了,到办公室汇报工作的次数也不少,只有侯主任给我倒了茶水。”
“给王所长倒水,是待客之道。”
王所长道:“文革时期知识分子是臭老九,现在知识分子的地位总算是提高了,没有党的好政策,我们也不能安安静静地在这里研究科学工作。”
她绕了一大圈,才把事情扯到自己身上,道:“侯主任,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已经接近二十多年了,如今才是副主任科员。以前每次调资评级,我都发扬了风格,眼见着就要退休了,仍然是副主任科员,请侯主任为老同志考虑具体问题。”她又道,“以前姚主任心胸狭窄,找到机会就报复我,算了,以前的事情就不说了。”
在岭西的人事制度中,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都属于非领导职务,与工资挂钩,每个单位根据人数、级别等情况,分别有一定额数的非领导职务,如果职数满了,即使有资格评上非领导职务,也要等着职数空出来才能依次递补。
侯卫东没有直接回答,道:“我知道了,等到有条件了,会综合平衡。”
王所长并没有期望汇报一次工作就能解决问题,她热情地道:“我们信息所是科委下属单位,请侯主任抽个时间来看一看,指导工作。”
信息所王所长走了以后,侯卫东心中暗道:“这个信息所名不副实,连电脑都没有,怎样开展信息工作?”
坐在办公室想了一会儿,侯卫东直奔三楼,他要去找分管科委的高副县长,请他解决一些经费,为科委购买电脑。
到了三楼,他没有与府办联系,直接到高副县长办公室。刚到了办公室门口,秘书小林正好从高副县长办公室出来,见到侯卫东,客气地道:“侯主任,请稍等一会儿,曾副县长刚进去,两位领导谈点事情,你到我办公室来坐一会儿。”
侯卫东就跟着秘书小林来到了府办秘书科,小林是比任小蔚晚一年的选调生,刚刚到府办之时,时不时地还要到委办来串门,与侯卫东也熟悉,他麻利地给侯卫东泡了茶,便搬了张椅子坐在侯卫东面前。
正聊着,刘坤拿着一份文件走了进来,进来就道:“小林,你这文件还要修改,第二段与第三段逻辑关系混乱,结尾没有说清楚。”
小林站起来,恭敬地听着。
“这篇稿子要得急,抓紧时间改一改,下班之前拿给我。”刘坤这时才把眼光转向了侯卫东,问道:“侯主任有事?”
侯卫东平静地道:“找高县长。”
西装白衫衣加上领带,让刘坤显得很是英俊,他抬了抬下巴,道:“高县长三点半要开县政府常务会,有事最好明天来找他。”这时他衣袋中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没有再与侯卫东说话,接着电话便走出了秘书科办公室。
侯卫东跟随祝焱这一段时间,在潜移默化之中,境界与青林镇时相比大大提高,他无意与刘坤争短长,只是平静地对待所发生的事情。
等了一会儿,曾昭强还没有出来。侯卫东不想再等,出了小林办公室,就见到曾昭强走了出来。
侯卫东与曾昭强副县长握了手,进了高宁副县长办公室。
高宁听了侯卫东的汇报,挠了挠头,道:“科委确实需要电脑,但是年初没有预算,今年财政压力特别大,有些难办。这样吧,先坚持一年,明年想办法增加科委预算,你到时提醒我。”
侯卫东以前在新管会时,打个报告,财政立刻就配了一台三菱车,此时配几台电脑都是一件难事,让他挺无语,道:“好吧,年底我再来汇报。”
高宁还是给了一点面子,在侯卫东出门前,把他叫住:“这样,你让办公室报一份购买一台电脑的请示,先给你配一台电脑。”
从高宁办公室回到了顶楼科委。侯卫东的办公室在最里面,要到他的办公室,必须依次从其他办公室走过。侯卫东走回办公室,顺便就将每位同志的表现看得一清二楚:周永泰烂醉如泥,被送回了家,办公室自然是大门紧闭。小宁主任伏在桌上,在呼呼大睡,信息所王所长正在与另一位女同志凑在一些聊天,还有两位老同志伏在桌上抄抄写写。
科委这种状况也有着深层次的多种原因,积习所致,并非短期可以改变,侯卫东知道在许多制度性、物质性问题没有解决之时,这种现状无法解决,他摇了摇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喝了一会儿茶,将科委订阅的报纸拿起来随便翻了翻,将一个月左右的《人民日报》和《岭西日报》看完,不知不觉中,时间已到了下午3点。
侯卫东不由得就想起了朱自清关于时间的散文,暗道:“假如一个人活一百年,也就是三万六千多天,而我们却将有限的时间随意地浪费,时间在不经意间就永远溜了,再也没有追回来的可能性。据说一个物体的速度达到光速,时间便会便慢,但是以现在的科技,有生之年他不可能达到光速,所以属于自己的时间将永远地失去了。”
想到这大好光阴就消磨在报纸和烦琐无意义的小事上,他心里涌起莫名的烦躁。
3点30分,接到了曾昭强电话,道:“卫东,五点半在高速路口汇合,我和朱兵过来,到汉湖吃晚饭。”
放了电话,侯卫东发了一会儿愣,出门,来到小宁办公室。
小宁主任仍然伏在桌上,他弯着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小宁主任仍然如泰山一般岿然不动。他加重了些,敲打声便大了许多,这才将小宁主任惊醒。
小宁主任眼神很蒙眬,当然这不是见到恋人的蒙眬眼神,而是喝酒过量的迷离,他瞬间有些迷糊,没有认出站在面前之人是谁,等到看清是侯卫东时,道:“侯主任,有事吗?”
看其状态,侯卫东就知道他中午肯定喝了酒,若是在新管会,办公室这种窗口部门肯定是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如今情况不同,他的尺度就放宽了许多,心平气和地安排道:“你给政府写一份请示,购买一台电脑。”
小宁带着醉意,道:“年初写了报告,领导不同意。”
“让你写就写,我有分寸。”
小宁主任当了多年办公室主任,这点小文章自然是小菜一碟,按照侯卫东要求,他取过稿纸,没有打草稿,一挥而就。
“好漂亮的一笔字。”侯卫东看到小宁主任的稿子,由衷地赞美了一句,“我读大学的时候开了书法课,不过我没有写字的天分,现在都是一笔烂字,以前在委办的时候被季书记批评过好多次。”
小宁主任是沙州书法家协会的会员,对这一手字很是自负,听到侯卫东表扬,自嘲道:“如今报材料都要求用印刷体,领导们根本不看手写体,字写得好没有什么用处,字是敲门砖的概念已经过时了,只能自娱自乐。”
此篇稿件从格式到内容都没有任何问题,加上文字漂亮,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侯卫东提起笔就签上“发”,写完之后,他仔细看了看这个“发”字,他的字也不差,还算中规中矩,但是与小宁主任的书法相比还是颇有差距。
小宁主任拿着侯卫东签过字的文件,便一摇一晃地走了出去,侯卫东看着他的背影,暗中拿小宁与易中成相比较:“小宁主任与易中成不一样,易中成有着易中岭的背景,必须要调离,小宁的缺点是小节,可以容忍。”科委与新管会虽然都是正科级单位,但是两者却截然不同,新管会手下有几十号人,用来换掉易中成的人选并不缺,科委却只有几个人,细细数来,还只有小宁主任最适合当办公室主任。
5点,侯卫东提前离开了办公室,他是一把手,所以不用请假,关门走人,很自由。到梁必发院子开了蓝鸟,在城里转了一圈。他习惯性地将车开到了南郊,穿过了新管会的地盘,到了高速路口,他下了车,出神地看着曾经挥洒过汗水的新管会。
步高的楼盘已经封顶,外墙砖基本贴完,红白相间,看上去如十六七岁的小女子,少了几分青涩,多了些靓丽。而李晶的楼盘如竹笋一般往上长着。两个楼盘隔着一条宽阔公路,很有几分岭西楼盘的味道。
整个新管会的规划凝结着侯卫东的心血,新楼盘的布置更是与侯卫东密不可分,正要出硕果的时候,一纸调令,侯卫东就从热火朝天的新管会调到了科委,人生之无奈,他深深地体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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