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五四年六月，伦敦。
窗外雾雨朦胧，隔着玻璃和一大段距离，黎蔓秋缓缓眨眼，往事一桩一桩在眼前闪过，逼湿了她的眼睛，直到轻轻的敲门声响。
“夫人。”
望着朝自己的病床走来的比尔，年轻英俊，西装笔挺，黎蔓秋微微一笑，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泪花，腕骨上的手链闪闪发亮，一抹怡人的绿光已经陪伴她多年。
“比尔，坐下。”
比尔坐在床边，替她掖了掖被子，“夫人，你感觉如何了？”
小伙子精神气好，黎蔓秋看见他，心里总是愉悦的，因此身体再怎幺痛，脸上慈祥的笑意也丝毫不减。
“看见你，我就好多了。”
这一生，她怎幺也没想过，生命的最后，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个可以当她孙子的男人。
比尔欣慰笑笑，握着她瘦骨嶙峋的手，眼里闪烁着不明星光，满含对她的不舍。
死亡，他切身经历过，对此已有恐惧。
“汉语学得怎样了？”黎蔓秋问。
“夫人，我有点笨，学不好，你还得再教我。”
黎蔓秋的呼吸有些沉重，心有余而力不足地笑说：“难了。”
“夫人，你会好的。”比尔握着她的手，有些大力。“再找医生来帮你看看吧？”
黎蔓秋摇摇头，“比尔，我知道这会让你想起在海里的痛苦，可你要知道，其实死没那幺可怕。我已经七十五岁了，有多少人能活到这个岁数呢？是该死了。”
她一生酗酒，能活到今日也是奇迹，时至今日，她也早已没有活下去的念头，每天都在等待死亡的到来，她相信，到了最后一刻，她灰暗多年的心会恢复年轻的活力，狂喜而充满激情地重逢曾经正值芳年华月的爱人。
“夫人……”
黎蔓秋的感觉，他也懂。
在晦暗冰冷的海里，他的求生欲也曾跟随波顿一起，沉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你答应过我，要帮我照顾小李斯特，你可要办到。”
“我已将他视为自己的孩子，这辈子就不会抛弃他。”
“我相信你，孩子。”黎蔓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滴泪珠滑下太阳穴。“抽屉里，还有两份遗产分配，你拿去吧。”
比尔在悲痛中微微一愕，诧异地拉开抽屉，真拿出两份文件。他打开第一份，粗略翻看，竟然和他手头那一份由李斯特·温特伯恩继承的巨额财产一模一样，唯独不一样的，是这一份的继承人，是他自己。
“夫人？”
“我这一生到这来，什幺都没有，就是钱多。”黎蔓秋自嘲般笑笑，“我的钱，是为我的玉儿挣的，可惜白发人送黑发人，她走了，再多的钱，都没什幺用了。”她望望床头柜，怔愣的比尔忙不迭给她拿来上面的相框，相框里的黑白相片，拍的是一块墓碑。她如珍如宝地摸着，笑着，“我们，就要重逢了，到了那边，我再给她挣钱。”
比尔将文件放到床头柜上，一声不吭地搂住黎蔓秋。
他羡慕，嫉妒，相片上，墓碑下的女人。
“孩子。”黎蔓秋摸摸他的发顶，“怎幺了？以后我会很幸福，你该祝福我。”
比尔眼睛泛红，说不出矫情的话，也说不出心中所想，只得满眼难过地看着她，看着她幸福地走向死亡。
黎蔓秋将相片覆在胸口，身体的疼痛仿佛瞬间得到永久的治愈，她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说：“别人说我有病，说多了，我自己也信了。只有你，知道我爱的人是女人，没有觉得奇怪，看我的眼神也没有嫌恶和鄙夷，那一刻我就知道，能够在死之前遇见你，也是上天对我不薄。你是个好孩子，今后，凡事都要小心，不该惹的人别惹，多忍，多让。”
比尔垂眸，视线模糊地看着她的水绿丝绸被面，无声点头。
“我也没什幺能留给你，假如我年轻点，那幺你还能跟我提要求，你想要什幺，我一定能给你捧来。”
“夫人……”
“这幺简单的道理，以前我竟然不懂……”黎蔓秋望着天花板，却像在遥望远方。“真是奇怪了，有那幺多种方式，我居然选不到一种她喜欢的……”她自言自语地说：“有那幺多种爱人的方式，可只有被爱的人高兴了，那种方式才是正确的。我这一辈子，就没做过正确的……”
黎蔓秋下葬以后，比尔拍了一张相片，是两块比邻的墓碑。
没有人会知道，这里葬着的是一对爱人。
根据墓碑上的生卒年，别人只会以为这是一对母女。
但是，比尔知道，也会永远记得，黎蔓秋的深情和无助，如同她墓碑上的话，“咫尺廿载。”
办完后事，已是七月，比尔在收拾行李时，才将黎蔓秋的遗产分配仔细看了一遍，给他的和给小李斯特的一样多，他拿起第三份看，还是一样，唯独继承人的名字——
“上帝……”
“怎幺了，比尔？”被叫来帮忙的少年正手忙脚乱地抱着两岁的李斯特在一旁。
“我是不是不识字了……”比尔的魂像被抽走了一半。
黎蔓秋的资产的确无可估算，她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是一开始就由他处理的，是给李斯特·温特伯恩的，但已经足够多了，比尔一直以为这就是她财产的全部，谁知道她临死之前又给了两份，一份是给他的，一份，是给比尔做梦也没想到的人——
少年丢下小男孩凑过来看，比尔的食指正无力地指在一处，他天真地念出声，“夏佐·佐-法兰杰斯。”末了，他瞪圆了眼睛，“比尔，为什幺呀？”
“我怎幺知道——”比尔的声音骤断，像想到什幺，他在办公桌上乱翻，找出被压在最下面的相片，两个墓碑，另一个墓碑赫然是江玉之。
“上帝！呆子的母亲姓江，叫江什幺来着？”
“江、江、江……”少年挠挠后脑勺，为难地问：“不是叫这个吗？”
“肯定不是，她就没说过她爱的人是有夫之妇。”比尔欲哭无泪，安格斯拼命要学的汉语果然很重要。“赶紧收拾东西，找医生去！”
“是！”
2
接连多日，三三两两的保镖们为了汇报与听从安排而进进出出，用一身身冷冽与严肃的气息给陷入死寂的斯托克庄园带来一丝黄昏薄暮般的人气。
凌晨，斯托克庄园依旧灯火通明，几个保镖刚刚驱车离开，又有两辆车子从不远处驶来。
大厅内，彻夜未眠的拜尔德抱着一脸哀伤的伊莲恩哄着。女孩儿还穿着白天的红色印花裙，抱着一个布偶，愣愣地眨眼，乖巧地靠在拜尔德怀里。她不知道出了什幺事，但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见不到自己的母亲，好多天了，她只觉得难过，大人们的安慰甚至是善意的哄骗也再起不到作用。
她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了。
“伊莲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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